张兴学终于摸到了家门口,夜色浓得像墨,将他一身风尘裹得严严实实。
他喉咙发痒,本能地想喊爹娘,那声吆喝几乎要冲口而出,又被他死死摁了回去。可不能嚷,万万不能嚷!
他怀里紧紧搂着那包袱上等精粮,硌在胸口,却像揣着一盆烧红的炭,在这不太平的年月,露富就是招祸。
什么东西能安安稳稳、悄无声息地落肚,才是真本事。
这念头刚闪过,他后脊梁倏地一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张二瘤子”!
那名号像根淬了冰的针,直扎进他脑子里。村里那条甩不脱的癞皮狗,饿红了眼,鼻子比鬣狗还尖,闻着点油腥味就能扑上来把你撕咬得骨头渣都不剩!
一念及此,他浑身汗毛倒竖,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颤,心咚咚咚地砸着胸腔,几乎要蹦出来。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刀,警惕地刮过黑沉沉的四周,确认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才吸了口气,侧身像泥鳅一样滑进门槛,反手就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仿佛把外面一切的凶险都暂时关在了身后。
厨房里灶膛还剩点儿余烬,昏暗中,两个佝偻的、他闭着眼都能描画出来的身影正在忙碌。
家里的老规矩,擦黑吃饭,省灯油,吃完歪一会儿就直接睡下。那竹饭桌模糊的轮廓,透着过日子精打细算的凉意。
张兴学屏住呼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贴到两个老人身后,近得能闻到他们身上熟悉的、汗与柴火混杂的气味,才从干涩的喉咙底挤出气若游丝的一声:“爹,娘。”
正埋头干活的两位老人被这紧贴背后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浑身剧烈一哆嗦,骇然回头——竟是小老五!那张惊骇的脸庞瞬间被巨大的、无法置信的狂喜冲垮。
两张饱经风霜的脸,每道深刻的皱纹都仿佛被瞬间注入了光,剧烈地颤抖着,绽放出近乎癫狂的笑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
“啊?!是五儿?真真是你?回来了?天爷啊!五儿!我的儿!你可算……吓死阿母了!”
张兴学此刻头脑却异常清醒,像被冰水浇过。
他先不答话,猛地转身,动作麻利地再次确认厨房门是否闩死,手指用力推了推门闩,这才觉得踏实了些。
他卸下肩上那沉甸甸的牛皮包袱,小心翼翼,像放下千钧重担,轻轻搁在墙角还算干净的矮凳上。
他狠狠抹了把脸,汗水和尘土混成泥浆,重重瘫坐在灶边那把被磨得光滑的竹椅里。陶罐口丝丝缕缕的热气,带着一点微弱的生机。
他这才长长地、贪婪地、近乎窒息般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恐惧和疲惫全部置换出去,哑着嗓子应和爹娘那带了哭音的呼唤。
老实巴交熬穷日子熬惯了的老两口,不懂啥花哨的虚礼。
一个不住地搓着手,粗糙的掌心发出沙沙声;一个叉着腰,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满肚子的话像沸水在锅里翻滚,堵在嗓子眼,却被儿子那副几乎脱了人形、只剩下一口气的狼狈样子给狠狠堵了回去。
惊喜是真惊喜,可这惊喜里带着钩子,扯得心尖子生疼,反倒让他们僵在原地,只剩下眼眶又热又酸。
张兴学的嗓子干裂得像是被粗砂轮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爹,娘……渴……快给我口水……快!”
他爹看着他这副仿佛从阎王爷手指缝里爬出来的模样,心疼得懵了,只觉得这孩子变了,身上裹着一层看不透的风霜和陌生。
他娘那点惊喜早被吓飞了,心尖一颤,哎哟一声,慌忙转身端来那个沉甸甸的、口上带豁的大瓦罐——里面是山里人惯喝的、能解渴的粗叶子茶。
他娘刚要去找碗,张兴学已经渴得眼球都在发烫,挣扎着想起来直接去抓罐子,可两条腿像彻底叛变了,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根本不听使唤,挣了一下竟没能站起,反倒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他娘看得心头一抽,再顾不得,赶紧把瓦罐递到他手边。
张兴学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痛苦的、被渴火烧穿的呜咽,迫不及待地双手捧住罐子,把头埋进去,像久旱的枯苗突遇暴雨,咕咚咕咚疯狂地灌起来!
身体里每一个干瘪的细胞都在尖叫着、贪婪地吞噬着这略带苦涩的甘霖。
起初几口下去得太猛,胸口一堵,他猛地停下,剧烈地呛咳、喘息,脸憋得通红。
待那阵撕扯般的堵塞感稍缓,又再次不管不顾地把头埋进去,疯狂吞咽。
足足灌下去大半罐,他才恋恋不舍、又心满意足地松开瓦罐,嘴角淌着水渍,整个人彻底烂泥般瘫软在竹椅里,两腿大大摊开,接连打了几个响亮至极、畅快淋漓的饱嗝。
此刻他眼中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疲惫,连动一动手指的欲望都没有了。
他爹娘看着,满腹的疑问和担忧滚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还问啥?瞧这样子,小老五喘气都嫌费劲了。
不知瘫了多久,直到老两口把那点简单的、刚够自个儿糊口的饭菜摆上桌,他才勉强缓过一丝魂儿。
老两口节俭到了骨子里,饭菜分量掐得极准,见心尖尖的小儿子回来,毫不犹豫地把留给自己的那份狠狠心全拨出来,攒了满满尖尖一大碗,墩在他面前。
他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疼惜:“小五!快吃!”
张兴学这才感到胃里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拧绞,饿得抽痛。
虽然灌了一肚子水,肠子却咕噜噜发出轰响,像闷雷在体内翻滚。
在爹娘面前无需任何掩饰,他只低低唤了声带颤音的“爹、娘”,便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那架势活像要把碗也吞下去,仿佛慢一秒就会饿死过去。筷子几乎不停,眨眼间,满满一碗饭就扒得干干净净,露出碗底。
空碗下肚,那让人心慌腿软的眩晕感才潮水般退去。腹中有食带来的踏实感让他不自觉地挺直了点腰杆,但旋即又被更沉重的倦意打败,怠惰地靠回椅背,只是眼睛里总算重新透出点活人的光采。
心不慌了,气也顺了,他舒坦地打了个饱嗝,长长吁出一口活过来的气。
他娘始终没说话,只是用袖子抹了下眼角,默默转身,几乎刮空了瓦罐底,又端来满满一大碗饭。
正是能吃穷老子的年纪,对食物的原始渴望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他二话不说接过来,再次埋头,风卷残云般将第二碗饭囫囵吞下,吃得又快又猛,香甜无比。
直到肚子撑得滚圆,沉甸甸的饱足感踏实落地,畅快得他几乎要呻吟出来,每一个毛孔都餍足地张开。
他又歇了一气,慢慢缓过劲,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饱嗝,神魂才算真正归位,有机会定睛细看爹娘。
屋里黑得浓稠,他们家极少点灯——灯油金贵得狠。
只有灶膛里残余的微弱火光,橘红色,一跳一跳,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模糊晃动,像一场不真切的梦。
他爹摸黑取来自制的松明火把,就着灶膛余烬点燃。
昏黄而温暖的光晕终于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屋里霎时亮堂了不少,彼此的脸庞也在跳跃的光线下清晰起来。
借这光,虽然才数月之别,他却觉得爹娘的背佝偻得厉害,身板单薄得像是能被风吹走,脸上刀刻斧凿般的皱纹更深了,填满了愁苦和岁月的尘泥。
他娘正要去米缸量米——老两口今日的口粮已全进了儿子的肚子,可她脸上没有丝毫犹豫,只有近乎虔诚的欣慰。
他爹见儿子吃饱喝足,脸上回了点血色,这才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的牙,又惊又喜地围着儿子转了两圈,这儿拍拍,那儿捏捏,笨拙地确认着儿子的真实存在。
他觉得儿子似乎蹿高了点,身板却更瘦削了些,肤色黝黑,裹着一层陌生的风霜。
老汉嗫嚅着干裂的嘴唇,千言万语在喉头翻滚,最终只化作黝黑面庞上深深绽开、复杂无比的笑纹。
老两口一直没逮着机会细问儿子经历。
待张兴学将二老拉到身边,突然整了整衣衫,规规矩矩,竟跪下行了个大礼——这分明是学宫里先生教的、与这乡土格格不入的郑重大礼。
老两口被这从未见过的阵仗彻底唬住了,面面相觑,又惊又疑,心里莫名发慌,自家小五何时学了这等吓人的体面规矩?
张兴学礼毕起身,只简略说是学宫规矩。
他刻意隐去学宫名号,事关重大,知道多了反是祸害。
老两口起初听得云山雾罩,待听到“先生夫子”四字,才恍惚记起多年前在涪城大户人家远远瞥见过的教书先生——那通身的气派,竟与眼前儿子有了几分令人不安的相似。
当张兴学口中慎重无比地吐出“皇帝”二字时!
老两口心头像被重锤猛地一击,膝盖一软,天旋地转,差点当场直接瘫跪下去——这学宫竟是皇上管的!这天塌般的大事怎么就砸到自家窝里来了?!
官老爷每次训话都声色俱厉的吼声炸雷般在他们耳边响起:“听见‘皇帝’二字,就是在地里刨食也得先跪了再说!那是天上的真龙!”
张兴学吓得急忙抢上前,死死架住爹娘胳膊,连说带比划,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解释了半天。
老两口听得心惊肉跳,半懂不懂,但在儿子拼力的搀扶下,总算勉强绷住了发软的腿,没真跪下去,只是那粗糙的手,却止不住地簌簌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