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喜微弱又顽强的生命在生死边缘挣扎了整整三天三夜。
醒来时,他既不是在赌场,也不是在自己家中,而是像条死狗般被丢弃在路边的草丛里。
身上光溜溜的,一件衣物都不剩,彻彻底底一丝不挂。
他那身价值不菲的锦缎华服,那些华贵的镶金戴玉、做工繁复精美的饰品,全都不见了踪影。
至于这些东西原先为何没被卖掉换钱?以他那种程度的疯狂豪赌,当时压根看不上这点“小钱”。
这下倒好,也不知最终便宜了哪个路过的宵小。
天黑得像被浓墨浸透,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突然冷得厉害,全身的鸡皮疙瘩如豆粒般凸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在这秋冬时节的寒夜里,他竟没被冻死,没被野兽叼走,也没被什么丑陋的东西吃掉,已算老天爷开了眼!
他虚弱极了。那种从身体到灵魂被彻底掏空的虚弱,让他的生命之火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曾经的荣耀与辉煌早已远去,如今只剩下一具赤条条的躯壳,像初生的婴儿般赤裸,却又如朽木般枯槁!
也幸好是夜晚,也幸好战火尚未蔓延到这偏远之地。否则他这肥嘟嘟、圆润润、颇有些油水的身子,恐怕早成了饿急的野兽,或者更可怕的人的口中食!
这一夜,张喜光溜溜如野鬼幽魂,迟缓却又带着一种绝望的急切胡乱窜逃。
他不知跌倒多少次,又挣扎着爬起多少次。不知栽进阴沟、水洼、渠坑里多少次,喝了一肚子的脏水污水。
他渴、饿、累、困、冷、怕、惊、颤、恶心、发热。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造反,让他根本无暇思考任何处境、家中状况,甚至父母妻儿的安危。
最原始的生存本能驱使他只想喝一口干净的水。
那种极致的干渴,仿佛干旱数载的田地,被烈日暴晒得裂缝能塞进人的手臂。
他忘记了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再加上那有心无力甚至无心无力的饥饿与困乏,令他一路跌跌撞撞,竟鬼使神差地摸到了张敦的宅院……
那已是一天一夜之后。也不知是潜意识的羞耻在作祟,还是命运无情的嘲弄与刻意安排。在跌跌撞撞来到张敦宅院前,他竟未撞见一个人,甚至连一条野狗都没有。
直到夜深,他一头栽倒在庭院前冰冷的地面上。院内狂吠的恶犬才惊醒了它的主人。
昏倒前,他最后瞥见的是张敦那张脸。那张脸上毫不掩饰地混杂着嫌弃、鄙夷,与一丝极其微妙的、施舍般的怜悯。
仿佛不是在看待一个人,而是在看一条垂死的、肮脏的野狗,甚至像在看令人作呕的虫豸。
此时的张喜满身伤痕、污泥,赤条条地蜷缩着,所有尊严被剥得一丝不剩。
随即,他眼前一黑,再度彻底昏死过去……
当生命失去意义,活着本身便成了一种日复一日的酷刑。
为减轻这酷刑,张敦好心收留了张喜。自然绝非出于半点怜悯,而是要将张喜因贪婪无度、嗜赌成性导致的家破人亡,一点一滴地、缓慢地撕开展现给他看,也展示给所有人看。
他痛恨张喜昔日的得体体面、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他极度沉醉于欣赏张喜此刻这鬼魅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张敦从他人极致的痛苦中汲取着扭曲的养料和快感,几近癫狂!
先是张喜的妻子在凄厉绝望的哭喊中昏厥,被仆人像拖货物一样抬到张盈别院安置。
继而赌场那群凶神恶煞的打手上门收房夺地。这群人当着张喜年迈双亲与幼小儿女的面,毫无顾忌地掠走家中所有值钱之物,寸缕不留。
张敦假意劝解,实则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当张喜父母涕泪横流、苦苦追问时,他先是欲言又止,面露极度难色。而后才勉为其难、痛心疾首地将张喜赌博欠下巨债、倾家荡产,输掉祖宗基业,甚至连结发妻子都被抵押的种种劣迹,原原本本地、详详细细地抖落出来,语气诚恳得令人发指。
张喜一家老小闻之,犹如天雷在脑海中炸响。先是愣在当场,如同泥塑,随即爆发出呼天抢地的悲鸣,哀嚎不止。
当夜,老两口气得目眦欲裂,浑身剧烈抽搐,眼珠上翻,气若游丝,未及天明便先后咽了气。
年幼的孩子蜷缩在床腿下,身畔是爷爷奶奶尚带余温的尸体。三岁的妹妹突然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四岁的哥哥随即跟着嚎啕大哭。
两个小人儿哭得浑身发抖,哭得嗓子彻底嘶哑,哭得累了,终于只剩下断断续续、绝望的抽噎。当最后一丝哭声也耗尽时,只剩两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仿佛生命所有的光亮都被彻底掐灭。
所幸邻居张老汉夫妇心善,听见动静后悄悄翻过院墙,把两个几乎脱力的孩子裹在破棉袄里抱回了家。
而张敦这种近乎残忍的诚实,绝不说半句假话,却又在最恰当的时机,以最致命的方式道出全部真相。让周围旁观的乡里邻居无从指责,甚至还得赞他一声实诚。
这种掺杂着赤裸恶意的真诚,令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人性便是如此。自己可以卑鄙,却往往要求他人必须善良。为维持这份好人形象,张敦草草操办了张喜父母的丧事,做得表面光鲜。
这种扭曲心理,源于他在黑暗中挣扎爬行的前半生。
二十多年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生存哲学,早已彻底扭曲腐蚀了他的人性。
社会灌注的恶意让他像野兽般活着。那些深入骨髓的烙痕,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永远无法消退。就像战场上啃过人骨的野狗,再也变不回温顺的家犬。
或许对他而言,善良就意味着死亡,因此每一个举动都需要自我说服,哪怕扭曲所有逻辑。
他心底燃烧着报复的毒火。这种扭曲的生存之道,正是绝望处境下滋生的恶果。
张敦对上的谄媚程度,恰与对下的残忍程度成正比。
经此一事,他俨然成了张盈真正的心腹。
当看到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如同废人的张喜时,在报复的快感如潮水般退去后,张敦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突然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微光。或许是那尚未完全石化的良知在挣扎。
他巧舌如簧地说动张盈,忍着厌恶给张喜谋了个里正的差事。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念旧情报恩义,做给所有乡邻看。
这一手反倒让他在街坊间博得了以德抱怨的好人之名。至于真相?谁又真的在乎呢。
暗地里,他盘算着正好拴住这条从此只能忠心耿耿的狗。往后那些见不得光的肮脏勾当就不必再脏了自己的手。想到此处,他不禁为这堪称高明的手段暗自得意。
而张喜早已家破人亡。妻子没了,父母气绝,儿女寄人篱下、饥寒交迫。
他像块朽烂的腐肉,爬满蛆虫也无动于衷。何况,他早已别无选择。
张盈答应得很痛快,甚至亲自出面动用手中所掌握的权势,替张喜谋了这个差事。
他如此痛快,当然是不愿轻易放过这个珍贵的作品。这可是他第一次仅凭算计,就让猎物一步步落入精心编织的圈套,最终自投罗网。
整个过程几乎没动用暴力,全靠步步为营的阴谋,让张喜彻底沦为他的掌中玩物。他甚至把这猎物制成了活的标本,以便时时观赏把玩自己的杰作。
此后每逢烦心挫败,他就来找张喜。一看到这个亲手制作的、栩栩如生的活标本,总能重拾那种智谋上的优越感和掌控感,忘却所有烦忧!
这第一次的活标本意义如此重大。即便后来的张喜已如行尸走肉,他仍要完完整整地保留着,用以纪念这场初次得手的、漂亮的、完美的胜利。
而那顶里正的帽子扣在张喜头上,配上额前那突兀的瘤子,倒成了十里八乡一道奇特的、人人侧目的风景。
而张喜呢?赌瘾早已蚀入骨髓,成了流脓溃烂也绝不肯撒手的恶疮。
但凡摸到半个铜钱,连亲生儿女饿得哭嚎都充耳不闻,眼里只剩下赌坊那张骰台。
如今的张家梁歪柱朽,连最后那点可怜的体面都蚀空了。
村民见他比见流寇躲得还快。他却把张敦、张盈当作再生父母般供着,喊恩公时腰弯得比熟透的稻穗还低。
他心底是否明白这从头到尾就是张敦张盈联手做下的局?还重要吗?早已毫无意义。
如今的张喜不过是具过一天算一天的行尸走肉。除了深入灵魂的赌瘾什么都不剩,早没了当年半点影子。
至于那个被悄悄抬进张盈别院的妇人……
没过多久就被张老太爷知晓了。盛怒之下,老爷爷的茶盏当场砸在张盈额角,碎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地的锋利瓷片。
为保住儿子未来家主之位,张盈母亲果断出手。这个素来高昂着头、雍容华贵、气质典雅奢华的女人,在事态不可挽回前,以与她外表截然相反的果断与狠辣,无情地掐灭了所有可能燎原的隐患火苗……
渐渐的,连张喜一家如何沦落至此的闲言碎语也仿佛彻底灭绝般消失。只在极其隐秘的角落,村里乡邻才敢压低了声音,偶尔漏出一句半句……
至于那妇人,是死是活,终究无人知晓,也无人再敢追问。
张喜这种灵魂早已卖给魔鬼的人,赌到红眼时,连自己姓什么都记不清了。
唯有三更梆子响过,输得连裤带都当掉时,他才会猛然一个激灵,如冷水浇头。
我原本……原本有个美满的家。慈爱的父母,温柔贤淑的妻子,一双可爱的儿女……
他赌得精光,踉跄回到残破不堪、冰冷彻骨的家中。
昏黄摇曳的油灯下,儿女蜷缩在墙角,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凸起,如同挨饿的小乞丐。
一个可怕到极致的念头突然划过心头。等……等这两个崽子再长大些,或许……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猛地打了个寒颤,如坠冰窟。
虽说顶着里正的名头,每月那点微薄油水原本足够勉强养活全家。可铜钱一沾手,就像被无形的线牵着魂,非往赌坊里钻不可。
腿折了?爬着去!手断了?用嘴叼着骰子也要赌!
千百个念头在他脑中疯狂厮杀。可每当那点可怜的良心想要抬头,就被更凶猛狂暴的恶念撕得粉碎。比腊月刮骨的北风散得还要快,还要彻底,还要无情!
张喜的悲剧发生在刘璋统治的最后一年。那一年刘备与刘璋交战最为激烈,也是社会最为黑暗的时候。
不计其数的百姓因双方的混战,以及豪族惨无人道的压迫而死!
这些无人能管束的豪族,肆无忌惮、横行无忌,宛如土皇帝般,散发着腐尸般的恶臭,不断侵蚀污染着周遭的一切。
及至建兴元年,作为刘禅三百弟子之一的那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登场了。他的命运将随着张二瘤子彻底的堕落,迎来人生最后的时光。这个人就是张兴学。
他因为张喜这颗豪族延存的毒瘤,终是没能逃过权势的致命侵蚀,在无情践踏中殒命。
之所以如此详细地讲张喜张二瘤子这个人的故事,是因为他的遭遇对蜀汉两个最高权力者皇帝刘禅和丞相诸葛亮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动与冲击。
让他们深刻认识到了豪族那些隐秘的、很难被最高层知晓的、令人发指的恶。
特别是对丞相诸葛亮,他内心的震动难以言表……这种影响极为深远,以至于后来蜀汉轰轰烈烈地吹起了改革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