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神农院初立,朝堂果起微澜。
刘禅冷眼观之。
但见但凡触及士族之利,必有朝臣引经据典。
以“违制”相劾。
字句锋利,暗藏机锋。
幸得丞相诸葛亮于朝堂之上,引《周礼·考工记》为据。
以“圣人制器尚象”力排众议。
其声沉稳,气度恢弘。
终使满殿争议平息。
退朝后,刘禅独坐寝殿。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御案边缘。
殿内空寂。
唯有更漏声声,敲打着他的思绪。
他暗忖:“革新之始便遇此等阻挠,如履薄冰……日后大计,荆棘丛生……”
一种源自先知先觉的沉重孤独感,混合着对前路艰险的预判,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比单纯的政事挫败更令人窒息。
思及此,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悄然袭来。
眉间蹙起深深的川字,仿佛压着千钧重担。
诸葛亮见状,趋前几步。
执笏温言,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暖意:“老臣尚在,陛下勿忧。”
那话语,如同寒夜里的一盏热茶。
刘禅凝视相父鬓边那新添的霜色。
心头蓦地一酸,眼眶微微发热。
前世《出师表》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字句,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击在心头。
五丈原那盏孤灯熄灭的景象仿佛又在眼前闪过……
巨大的忧虑紧紧攫住了他。
不!绝不能让历史重演!
他暗自咬牙。
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用那细微的刺痛压下翻涌的情绪。
待到摊开手,看着月牙形的泛白痕迹,心中愈发坚定:“这一世,必要使相父寿数绵长。”
他定下章程:凡丞相入值,必定备妥温补元气的参苓粥,亲眼看着他饮尽;每三日遣太医令仔细问诊,不容疏漏;尤重子时烛下批阅奏章之时,必着内侍再三敦请,哪怕惹得相父面露无奈,也定要他歇息!
是夜。
诸葛亮埋首案牍。
忽见一精巧食盒悄然置于案角。
揭开,杏酪羹的甜香温软弥漫开来。
旁置一绢条,字迹虽显稚嫩,却笔笔认真:“相父安,则汉室安!禅字。”
“禅”字落款,让诸葛亮指尖微顿。
他捧起温热的玉盏。
那暖意自指尖丝丝缕缕渗入。
悄然融化了胸中经年的疲惫。
直抵心田深处。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起:“先帝以国士待我,我以性命报之。”
“然陛下……以赤子之心待我,我……何以为报?”
这超越了君臣纲常的圣恩之深重,竟让他生出一种近乎惶恐的感念。
君臣之谊,“父子之情”,自此愈加深厚,牢不可破。
再说诸葛亮得知皇帝访求蒲元始末。
眼前不由浮现先帝三顾茅庐时风尘仆仆的身影、殷切期盼的眼神……
一股“岁月如流,故人已远”的苍凉与时不我待的紧迫感骤然涌上心头。
化作胸中一声悠长的叹息!
昔日他心底深处,未尝不藏着一丝隐忧:少主年幼,先帝在时未见峥嵘头角,践祚之初亦似蒙昧未开。
那份沉甸甸的托孤之任,常萦绕心头。
而今观之,陛下竟似楚庄王再世!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每一次朝议,陛下论及识人用人之道,那精准的眼光、清晰的条理,无不切中肯綮,令人惊异;
言及天下大势,那份超越年龄的洞察与高屋建瓴的气度,更让他涌起难以言喻的狂喜。
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沉淀为一种沉静的笃定与后继有人的欣慰。
诸葛亮静夜独坐,回味近日与皇帝的对谈。
嘴角不自觉泛起一抹释然而又赞赏的笑意:
陛下的见解,常如“登高望远,别有洞天”,开阔辽远,却又总能直指时弊要害。
往日自己思虑或有未周之处,竟常得陛下寥寥数语点明关键,如拨云见日!
他捻须沉思,心绪起伏:“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今陛下竟成吾之良师益友矣!”
想他诸葛孔明,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
今夜竟屡屡因一少年天子之言而心潮澎湃。
真乃……幸甚至哉!
这份颠覆性的认知,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波澜,更带来了后继有人的深切喜悦。
然而即便如此,诸葛亮也从未怀疑天子会是天外来客,更不曾深究那些“天赐之宝”的真伪。
以卧龙之智,难道当真毫无察觉吗?
或许,正是光武皇帝“位面之子”的煌煌前例在先,使得陛下的一切非凡作为,在他眼中都成了苍天眷顾汉室的明证。
这份毫不迟疑的信任,本身就是对复兴大业的全然期许。
然而近日,诸葛亮却敏锐地察觉到,天子的容颜日渐清减,眉宇间总锁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思。
他看在眼里,忧在心头:如今国势初现转机,如幼苗破土,正值艰难成长之时。
天子乃国之根本,此时此刻,万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遂于处置完紧急军务后,不顾夜深,特请觐见。
君臣见礼毕,互道寒温。
诸葛亮目光如炬,细细端详天子面容。
见其强作笑颜下难掩的倦怠,忧心更甚。
他深吸一口气,恳切进言。
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臣闻陛下近日膳不及常,寝不安席,形容清减,老臣……老臣心中忧虑,不胜惶然!”
“敢问陛下,究竟何事萦怀,以至圣体劳顿若此?”
刘禅闻言,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这关怀轻轻触动。
一股暖流悄然升起。
他努力舒展眉头,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有劳相父挂念,朕……实无大碍。”
诸葛亮目光恳切,尚欲再询。
却见天子以目示意左右,眼神凝重。
他何等机敏,立时会意,心知事关重大。
及至戒备森严的密殿,眼前景象肃穆非常。
殿内熏香缭绕。
殿外,羽林军执戟肃立,如铁壁铜墙般守卫着这片禁地。
刘禅静坐其间,心中清明如镜。
蜀汉虽在三国中豪族根基最浅,然朝中士族势力盘根错节……
李严背后所代表的东州势力,益州本土如杜琼、谯周等大姓,皆据半壁江山。
今日所议之事,字字关乎社稷命脉,稍有泄露,便是滔天风波。
如此森严戒备,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初始,二人默契地只谈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然各自心中皆如蓄势待发。
待酒意微醺,暖意稍驱寒意。
刘禅觉时机已至,搁下酒觥。
神色陡然变得无比郑重。
目光深邃:“朕欲咨相父天下之事。”
诸葛亮亦正襟危坐,执觥问道:“陛下所问何事?”心中已有所预感。
刘禅凝视着跳跃的烛火。
那火焰在他沉静的眸中映照。
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敢问相父,这天下数百年动荡轮回、分合不定,其根源……究竟何在?”
诸葛亮闻言,摇着羽扇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心中凛然!
原欲援引经史典籍中“天命”、“气数”之说从容应对。
然观天子眼神之锐利、语气之沉凝。
知其所问绝非泛泛空谈。
而是直指那深埋于国家肌理之下的沉疴!
他肃然整冠,深深一揖。
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老臣愚钝,伏惟陛下……明示!”
刘禅唇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相父何须拘礼?不若各书于简,以观你我君臣……所见略同否?”
遂命内侍速呈文房四宝。
殿内落针可闻。
唯有烛花轻爆与彼此呼吸之声。
刘禅的心悬着,不知相父笔下是否会写出那最根本的痼疾;诸葛亮亦心潮澎湃,不知年少的天子究竟能看到第几层。
毫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似有千钧。
二人挥毫如风。
似要将胸中思虑尽数倾注。
展简相视!
诸葛亮书:“汉祚倾颓,豪强坐大,黎庶倒悬!”笔锋沉稳,力透简背。
刘禅书:“豪强兼并,百姓失其恒产!”墨迹分明,字字清晰。
君臣览毕,相视刹那。
眼中先是迸发出知己相得的炽热光芒。
旋即,那光芒被更深的、沉甸甸的忧思所取代。
神色皆黯。
刘禅抚摸着冰凉的竹简。
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字句间蕴含的沉重。
声音低沉而带着痛切:“相父,看这大汉四百年江山!”
“表面繁华,内里积弊!豪族巨室,盘根错节,已成膏肓之疾……”
“今九卿百官多出其门阀,阡陌连疆尽属其私产!无数黔首沦为佃客,竟与牛马无异!此等景象,令人心寒!”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诸葛亮默然垂首。
竹简上的字句如重锤敲击在心。
这些积弊他早已深知。
如鲠在喉多年。
他修订蜀科,唯才是举,严明法度。
不过是想为寒门在壁垒上凿开一丝缝隙。
留一线生机。
他看向眼前年轻的天子。
那双眼睛明亮如炬。
他心中涌起难言的激赏。
但想到推行此事将面临的惊涛骇浪。
想到天子必将首当其冲。
一股巨大的不忍攫住了他。
他几乎想劝陛下从长计议。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是根本大计……
刘禅抬起头来。
目光如电,直视诸葛亮。
仿佛要穿透重重迷雾。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朕今日直言,纵使我君臣呕心沥血,终得天下一统,若这豪强兼并之根不除,百姓依旧无立锥之地。”
“则所谓太平盛世,终不过是虚妄之影。”
“此乃朕夙夜忧思之根本大患。”
刘禅的话语里,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
诸葛亮浑身一震。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惊喜而震撼。
未料陛下如此年轻,却已看透天下症结。
目光之深远令人叹服。
他更感到前所未有的警醒……
刘禅凝视着诸葛亮复杂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以相父的睿智,未必看不透这症结所在,只是苦于寻不到破解之法。
今日这番话,他正是要指明一个方向,那解决之道,后世早已给出了答案。
这是他灵魂深处最沉重的思考,更是为革故鼎新寻求最坚实的同盟。
若无相父同心戮力,万事皆休。
他不禁想起曹操当年唯才是举的艰难,那般开创性的政令,不过数十年便被取代。
这历史的教训,怎能不令人警醒?
君臣二人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
殿内只闻更漏声声,滴答,滴答,如时光流逝,一声声敲打在彼此心上。
突然,一道惊雷撕裂夜幕,当空炸响。
耀眼的雷光自窗棂缝隙一闪而入,刹那间照亮了整个殿堂。
照亮了御案上摊开的竹简。
也照亮了君臣二人眼中同样锐利的光芒。
紧接着,急雨敲打着殿宇檐角。
发出密集的声响。
仿佛在为这殿中的凝重增添注脚。
这突如其来的天象,将二人从深沉的思绪中拉回。
诸葛亮霍然整冠。
拂袖肃容。
眼中闪烁着锐利而专注的光芒:“陛下既已洞悉此等膏肓之疾,想必……胸中已有匡扶之策?”
刘禅摇头。
脸上露出一丝凝重与审慎:“良策尚在推敲,朕……唯有几许浅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诸葛亮目光炯然。
向前倾身。
声音带着恳切的探询:“臣!洗耳恭听!恳请陛下明示!”
刘禅深吸一口气。
正襟危坐。
将心中那关乎国运的构想缓缓道出:
“昔曹操颁《求贤令》,孙权设‘招贤馆’,皆为一时权宜,网罗遗才。”
“相父‘取士不限门第’之策,高瞻远瞩,实乃断绝豪强垄断根基、正本清源的治本良方!禅深以为然!”
诸葛亮闻言,双目骤然明亮。
一股强烈的认同感涌上心头。
刘禅继而道。
声音愈发清晰有力:“然贤才非天成,皆需如璞玉,经良工雕琢。今之太学,规模有限,且多为豪族子弟所踞,寒门俊秀,望门兴叹!”
“朕欲颁诏天下,兴办官学!广开教化之门,遍收寒门俊秀!”
“自县而州,自州而京,设三级学制:五至十岁蒙童入县学,习文识字,明礼知义;”
“十至十五岁俊秀者,择优入州学,研习经史,砥砺学问;十五以上,德才兼备者,方可入太学,精研治国安邦之道!”
“如此,则涓流汇海,天下英才,无论贵贱,尽为国家所用!相父以为如何?”
他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期盼。
“陛下圣明!此乃千秋基业之始!”诸葛亮再也按捺不住,击掌赞叹!
这构想之宏大、体系之完备,远超他心中所想!
刘禅亦被这激赏所感染。
饮尽觥中酒。
续道:“更当不论门第,唯才是举!”
“定期大比,或岁考,或三载一试!以文章策论定高下,以真才实学论英雄!中试者,量才授官,使其报国有门!”
他目光灼灼。
带着探询。
也带着对眼前智者的绝对信任。
更点明此策的深层考量:“此乃堂堂正正之阳谋!”
“朕意欲将寒门之士,如沙砾般掺入朝堂这块铁板,今日一撮,明日一把,日久天长,必使其改换颜色!”
“朕此策,皆为国取士,为大汉求贤。”
“便是他们看穿,又能以何名目反对?”
“莫非敢直言不欲寒门才俊为国效力?”
诸葛亮遽然起身。
仿佛胸中有激流奔涌!
他负手于这密殿之中踱步!
思绪翻飞!
以其经天纬地之才,立时洞见:此制若成,犹如在世家门阀的铁壁上,生生开辟通途!
必将打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森严壁垒!
假以时日,世家坐大之患,或可渐次化解!
愈思愈觉其妙,这竟与他苦心修订的《蜀科》精神高度契合,且更系统、更宏大、更具开创性!
忽地,他猛然驻足。
霍然转身。
对着御座上的少年天子,深深一揖。
声音因激动而微显急促:“陛下此策……实乃……开万世太平之基!奠千秋强盛之石!”
原来他心中早有方略雏形。
今日得闻圣谕,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顿觉眼前天地开阔。
思路畅通无阻!
他立刻沉浸于推演施行细节之中。
口中低语。
时而抚掌称妙。
时而凝眉细思。
浑然忘我。
竟不觉殿外更漏几何。
檐下雨声渐歇。
刘禅亦不惊扰。
自斟自饮。
目光追随着那在殿中来回踱步、神采奕奕的身影。
嘴角噙着淡淡的、释然的笑意。
他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借后世之智抛出引玉之砖。
具体如何将这幅蓝图化为现实。
铸成抵挡千年积弊的利器。
还需仰仗眼前这位“相父”的经天纬地之才。
诸葛亮往复踱步。
神思飞扬。
忽觉衣袖被案角挂住。
身形微晃。
这才猛地惊觉失仪。
慌忙收敛心神。
面有赧色。
深深躬身告罪:“老臣……老臣忘形失态,乞陛下恕罪!”
刘禅离座。
虚扶其臂。
笑容真挚而温暖:“相父夙夜在公,心系社稷,何须多礼?朕……心甚慰!”
诸葛亮胸中韬略翻涌。
亟欲提笔草拟条陈细则。
遂不再多言。
带着满腹激荡与沉甸甸的使命感。
拜辞而出。
步履间带着力量。
待诸葛亮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深邃的夜色中。
刘禅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复归凝重。
他密召心腹内侍。
低语数事。
声音沉稳。
此时,云收雨霁。
墨染般的苍穹上,几点寒星悄然浮现。
仿佛方才那场涤荡天地的急雨,正是为了洗出这片清朗星空。
整个宫城陷入一片沉寂。
唯有巡夜羽林甲胄摩擦的轻响。
更显幽静。
刘禅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寝殿,浓郁的酒意仍未散去。
他仰面躺在榻上,怔怔望着帐顶繁复的纹路,那些交织的图案仿佛化作未来朝堂的波诡云谲,在他眼前层层展开。
一声轻叹逸出唇边:“相父……此策要是一出,不知……将激荡几重风雷……”
思绪纷乱间,终是心力交瘁。
他合上双眼,沉入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