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轮子碾过官道碎石,发出沉闷声响。沈明澜靠在车厢角落,闭目调息。识海中七株古木静静旋转,竹林气息绵延不绝。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清风穿过文宫深处,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共鸣。
顾明玥坐在对面,手始终搭在发间青玉簪上。她没说话,目光扫过窗外渐亮的天色。远处城楼轮廓浮现,那是京城南门的方向。
“快到了。”她说。
沈明澜睁开眼,指尖轻抚胸口竹简玉佩。那玉佩温润如初,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震颤,仿佛与什么遥远之物产生了牵引。
他刚抬起手,忽然间,头顶传来一声低鸣。
不是风声,也不是鸟叫,而是一种来自天地之间的回响。像是琴弦初拨,又似钟鼎轻撞,震动人心。
顾明玥猛地坐直身体。
下一瞬,一道光从沈明澜天灵冲出,直贯云霄。
那光呈淡金色,内含七星轨迹,层层叠叠化作星河虚影。七点星光悬于空中,排列成北斗之形,缓缓转动。每一转,都有古老音律随风扩散,像是有人在云端弹奏一曲无人听懂的乐章。
马车停了。
驾车的驿卒跪倒在地,额头贴着泥土不敢抬头。路边驿站里冲出几名差役,刚想喝问,却被眼前景象定住身形。
“天……天现文光!”一人颤抖着喊。
消息像火燎原。
不过半炷香时间,沿途百姓纷纷涌向官道。读书人放下书卷,农夫扔下锄头,连城门口巡逻的禁军都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片横跨天际的星图。
“那是谁?”有人问。
“听说是沈家那位赘婿回来了!”
“就是写《正气歌》的那个?”
“还能是谁?这等异象,唯有文宫大成者可引动!”
议论声如潮水般蔓延。
城内茶馆酒肆瞬间炸开锅。说书人拍案而起,高声道:“列位!今日要记一笔——三月十七,辰时三刻,天降文瑞,照彻南境!此乃我大周文运重兴之兆!”
街头巷尾,孩童争相传诵沈明澜旧作诗句。纸坊连夜赶印诗稿,墨迹未干就被抢购一空。有老儒拄拐而出,立于街心焚香叩拜,口中喃喃:“文脉未断,圣贤再临。”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上的人。
顾明玥掀开车帘,脸色微变。“太显眼了。”她低声说,“这样下去,还没进城就会被围住。”
沈明澜看着外面越聚越多的人群,没有回应。
他知道压制不了。这不是他主动施展的力量,而是文宫与天地自然共鸣的结果。七贤归位,北斗成阵,他的文宫已不再是单纯的修行根基,更像是某种象征——文明传承的载体。
若强行封锁异象,反而会损伤文意本源。
“不用躲。”他说,“让他们看。”
话音落下,背后星图忽然一震。
七点星光齐齐下移,在他身后凝聚成一片竹林幻影。每株古木高达千丈,枝叶交错间隐有琴音流转。其中一树尤为明亮,树干之上浮现出一个白衣身影——广袖飘然,五指悬空,似正在抚琴。
正是嵇康虚影!
人群哗然。
“那是……先贤显世?”
“他在为沈公子护法!”
“快拜!快拜!”
刹那间,百人齐跪,叩首于地。
顾明玥握紧青玉簪,警惕扫视四周。她不怕敌人,怕的是这种无法掌控的局面。太多双眼睛盯着他们,太多声音在传述他们的名字。一旦被卷入朝堂纷争,便再难抽身。
但她很快发现,沈明澜的状态不对。
他没有得意,也没有紧张。他的眼神平静得近乎深邃,像是透过这片喧嚣,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在听。”他说。
“听什么?”
“他们在念我的诗。”
果然,远处传来稚嫩童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一句接一句,由近及远,响彻长街。
沈明澜闭上眼,任由那些声音涌入耳中。他想起敦煌地底的血阵,想起蚀月教护法喷血败退时的怒吼,想起嵇康虚影消散前的那一颔首。
那些都不是为了让他站在这里被人仰望。
是为了让这些孩子,能堂堂正正地念出这些字句,而不必担心有人夺走书本,烧毁典籍。
马车重新启动。
百姓自发让开道路,不少人跟着马车前行,口中依旧诵读不止。有人捧着新抄的诗集高举过头,希望能让车内之人看见。
城门口守将面如土色。他接到密令,严禁放行任何未经查验之人入城,尤其要盯住沈家那位“麻烦人物”。可现在,天上星图未散,地上万人相迎,他若敢拦,恐怕当场就会被愤怒的民众撕碎。
沈明澜递出通行文书。
守将双手接过,手指发抖。他看了一眼车内那人,又看了一眼天空中的竹林虚影,最终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恭迎沈公子回京!”
道路彻底打开。
马车驶过城门洞的那一刻,异象达到顶峰。
整片星河骤然下沉,化作一道光幕垂落,将沈明澜全身笼罩。他端坐不动,眉心一点金光闪动,背后七株古木同时摇曳,传出七种不同的音律,合在一起,竟是一曲完整的《广陵散》。
音波无形,却让整条街道为之震颤。
屋檐瓦片簌簌作响,墙上旧画无风自动,连地下埋藏多年的阵法残纹都隐隐发光。有盲眼老者突然泪流满面,喃喃道:“我听见了……我听见书声了……”
那是被封印多年、再也无法感知文意之人,因这股浩然之力而短暂复苏的奇迹。
顾明玥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掌心发热,像是握住了某种滚烫的东西。她知道,这不是错觉。这是民心所向,是文明共鸣。
马车继续前行。
街道两旁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点燃灯笼,有人挂起诗笺,还有孩童追着车轮奔跑,大声背诵他三年前写下的边塞词。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声音稚嫩,却充满力量。
沈明澜终于抬起了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向外面的人群微微点头。
那一瞬间,所有喧闹戛然而止。
万人屏息,只余风吹竹影,星河流转。
就在这寂静之中,京城最深处,一座古老阁楼的铜铃忽然自响。
文渊阁。
阁内静室中,一名老者猛然睁眼。
他手中紫砂壶剧烈一震,壶身卦象裂开一道细缝。
“来了。”他低声道,“他真的做到了。”
与此同时,皇宫偏殿。
一名青年男子站在窗前,指尖黑雾缭绕。他抬头望天,嘴角缓缓扬起。
“文宫成阵,七星归位……沈明澜,你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他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而在城外三十里的一处荒庙里,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伏案疾书。他停下笔,抬头看向京城方向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师傅,您看到了吗?那个人……和您当年一样。”
他合上手中的《墨子》残卷,低声说:“这一次,或许真能改命。”
马车穿街而过,最终停在一处宅院门前。
沈家别院。
门匾依旧朴素,没有因主人归来而增添半分光彩。
沈明澜推门下车。
阳光落在他肩头,衣袍猎猎。背后星图渐渐隐去,七株古木回归识海,唯有一缕琴音久久不散。
顾明玥跟在他身后,收手离簪。
她以为他会说什么。
但他只是站在门口,望着那扇熟悉的木门,沉默片刻,然后伸手推开。
门轴转动的声音很轻。
屋里积了薄灰,桌上还摆着半杯冷茶,是他离开前最后一口喝剩的。
他走进去,坐到原来的位子上。
一切如旧。
可他知道,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外面的世界已经开始沸腾。
而他,才刚刚回来。
街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群身穿青衫的年轻学子冲了过来,手里抱着厚厚一叠纸张。他们站在门口,喘着气,满脸激动。
“沈先生!”为首一人高声道,“我们把您所有的诗词都整理出来了!从第一首到最近一首,一共三百二十七篇!我们想请您……亲自过目!”
沈明澜抬起头。
他看着这群年轻人,看着他们眼中炽热的光。
他缓缓起身,走向门口。
门外阳光刺眼。
他抬起手,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