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调研工作的残酷性,远超我的预期。这不仅是对海州产业现状的一次摸底,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攻防战。
钱振华作为发改委的老资格,对海州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他精心规划的考察路线,就像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套,等着我往里钻。
上午十点,调研组的大巴车停在了位于城北的老国营红星制药厂门口。
一下车,一股刺鼻的酸腐气味便扑面而来。厂区内杂草丛生,巨大的反应釜锈迹斑斑,几根高耸的烟囱正冒着不合规的黄烟。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工人们穿着油腻的工作服,神情麻木地穿梭在管线之间。
这哪里是大健康产业的未来?分明是工业时代的残阳。
我看到省发改委副主任宋光明的眉头瞬间锁紧,他甚至拿出帕子掩住了口鼻,目光扫向我们陪同人员。
果不其然,钱振华立刻走上前,脸上挂着一副沉痛而无奈的表情。
“宋主任,这就是我们海州目前的家底。红星厂曾经是全省的纳税大户,但现在设备老化、工艺落后。要搞大健康、搞生物医药,这个厂就得关停,涉及三千多名职工的安置,还有这片土地的土壤修复,光这两项的成本就是个天文数字,市财政根本负担不起。我们也是有心无力啊。”
他这番话看似在诉苦,实则是在给调研组“上眼药”,暗示我的规划是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
随行的市直部门干部们都低下头,不敢接话,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的凝滞。
我注意到孟瑶站在宋光明身后,手中的录音笔一直开着,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我身上。
我神色平静,对钱振华的发难早有预料。我没有急于反驳,而是走到一个正在操作阀门的老工人身边。
“师傅,您在这个岗位干了多少年了?”我的声音洪亮,盖过了部分噪音。
“二十八年了!”老工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污,大声回答。
“对这里的管线和反应流程熟不熟?”
“闭着眼睛都能摸得清!这厂子里的设备,我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熟!”老工人语气里透着一股自豪。
我点点头,转身看向宋光明和钱振华,语气沉稳而有力。
“宋主任,钱处长看到的,是落后的产能和巨大的包袱。但我看到的,却是海州最宝贵的财富。”
钱振华冷笑一声:“江副主任,这时候就别唱高调了。这堆废铁和污染,算什么财富?”
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指着身后的厂区侃侃而谈:
“红星厂的设备确实落后,但它的基础管网、电力设施、蒸汽供应系统依然完好,只要进行技术改造,完全可以作为生物医药中间体的生产基地。更重要的是人!这里有三千名经验丰富、纪律严明的产业工人。像刚才那位师傅,他对化工流程的熟悉程度,是任何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比不了的。只要经过三个月的转岗培训,他们就是最优秀的生物制药操作工!”
我从随身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图纸,铺在布满灰尘的机器盖上。
“关于土壤修复,我们已经联系了省内的高校,准备在这里建立土壤修复实验基地,申请专项科研资金,变花钱为引智。至于职工安置,新产业园建成后,用工缺口在一万人以上,完全可以内部消化。”
我的数据详实,逻辑严密,将钱振华口中的死局,硬生生拆解成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变局。我没有否认困难,而是用更高的维度转化了困难。
宋光明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他走到图纸前仔细看了看,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一个变废为宝!年轻人,有想法,有魄力!做规划就要有这种穿透迷雾看本质的能力。”
钱振华的脸色变得铁青,张了张嘴,却在这个完美的逻辑闭环面前,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切入点。
我瞥见孟瑶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她的心跳似乎都加快了。我知道,在她的眼中,我此刻不仅仅是一个写材料的笔杆子,更是一个能把蓝图变成现实的操盘手。
白天的高强度攻防战结束后,晚上才是真正的煎熬。
市发改委的大会议室灯火通明。所有的调研数据都需要在今晚汇总,形成第一阶段的初稿。时针指向十一点半,会议室里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味和烟味,年轻的科员们一个个眼圈发黑,敲击键盘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众人,合上手中的文件夹:“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剩下的工作是对核心数据的逻辑校验和文字润色,这部分我来做。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陪同考察。”
众人如蒙大赦。钱振华深深看了我一眼,冷哼一声,也提着包走了。偌大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我松开领带,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准备开始最后的冲刺。
“江主任,还没走呢。”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我抬头,看到孟瑶正站在门口。她换下了一丝不苟的职业西装,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显得柔和了许多。
“孟处,你怎么也在?”我有些意外。
“我是联络员,稿子最后要按照省里的格式规范走,我得留下来把关,不然您还得返工。”她笑着走进来,理由无懈可击。
她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我们开始吧。”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配合默契,效率奇高。凌晨一点,初稿终于定型。我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才汹涌袭来。
“江主任,喝杯茶提提神吧。”
孟瑶不知何时起身,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不是会议室里常备的苦涩浓茶,而是一股清新的茉莉花香。
“这是我自己带的茉莉龙珠,安神又不伤胃。”她将茶杯轻轻放在我手边。
“谢谢,你有心了。”我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汤入喉,花香在唇齿间绽放,紧绷的神经似乎也舒缓了一些。
她并没有回到对面,而是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我侧面,借着看屏幕的姿势,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一个危险的范围。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混杂着茉莉花茶的香气,在深夜静谧的办公室里,营造出一种暧昧不明的氛围。
“江主任,今天在红星厂,您真是太帅了。”她侧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崇拜,“钱处长那个老狐狸,给您挖了那么大一个坑,我都替您捏把汗。没想到您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反客为主。宋主任私下里跟我说,海州有您这样的干部,是海州的幸运。”
这种来自省委核心部门精英的直白夸赞,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心理满足,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抚慰。
“宋主任过奖了,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办法。”我谦虚地笑了笑,身体微微后仰,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您太谦虚了。”她似乎没有察觉我的退避,反而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看着我,“才华、魄力、隐忍、担当。我在省里见过很多优秀的年轻干部,但像您这样全面的,真的很少。有时候我在想,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您这样的人。”
她的话题,正极其自然地从工作滑向个人。这是一种高级的试探,是智力与情感的双重诱惑。
我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充满活力且智慧的面孔。她代表着省城的广阔天地,代表着另一种可能的助力。在深夜的疲惫中,这种诱惑被无限放大。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林雪宁的脸,那个在我被纪委带走时,独自一人在外奔波战斗的身影。
心中的那丝旖旎,瞬间消散。理智重新占据了高地。
我放下茶杯,杯底触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打破了空气中的粘稠。我看着她,目光变得清明而深邃,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
“孟处,造就一个干部的,从来不是环境,而是责任。海州几百万人的生计压在肩上,不想办法不行啊。”
我巧妙地避开了关于个人的探讨,将话题重新拔高到了公事层面。
我看到她眼神微微一黯。她是个极其聪明的女人,自然听懂了我话里的拒绝和界限。我用“责任”这堵墙,温和却坚决地挡住了她的试探。
“您说得对,是我狭隘了。”她很快调整了情绪,脸上重新浮现出职业的笑容,“那这份稿子我就发给宋主任了。”
“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去高新区。”我站起身,开始收拾桌面。
“好的,江主任再见。”她合上电脑,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穿外套的我。那个背影在她的眼中或许是挺拔而孤独的,但于我而言,却透着一股必须扛起的重量。
我关上会议室的灯,走出大楼。深夜的冷风一吹,我彻底清醒过来。我知道,今晚这杯茶,喝得并不轻松。在权力的攀爬过程中,金钱、美色、情感的诱惑将无处不在。守住底线,不仅是道德要求,更是生存法则。
我拿出手机,看到一条林雪宁发来的微信:“还在忙吗?记得按时吃饭。我今晚夜班,勿念。”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回复了两个字:“安好。”
然后,我大步走入夜色,迎接黎明前最后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