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天幕无声笼罩着四野，那冰冷的“4.86”与逐日递减的倒计时，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催促着每一个知晓其意义的人。汴京城内，因《宋夏边境新约》签订而带来的一丝振奋，尚未完全沉淀，便已被西北边陲传来的紧急军报冲淡了几分。
贺兰山北麓，计划中构建镜链光通信系统的首座中继站选址之地，此刻正被连绵的阴雨所笼罩。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冰冷的雨丝密集而持久，已经连续下了五日，仍未有停歇的迹象。原本应反射天光的巨大精密铜镜，此刻镜面挂满水珠，模糊不清，如同蒙尘的明珠。山巅雾气弥漫，能见度极低，莫说进行跨越山峦的光信号传输，就连对面山头的旗帜也难以辨认。
“又失败了。” 格物监派来的老工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他面前，刚刚紧急改进过的、加装了防雨檐和特殊疏水涂层的镜面支架，虽然一定程度上减少了雨水直接冲击，但空气中弥漫的水汽和附着的水膜，依旧严重干扰了光路的纯净与稳定。计划中进行全天候信号传输测试的旗帜，始终未能在对面的接收站如期亮起。
崔婉宁披着防水的油毡，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棚下，秀眉紧蹙。雨水顺着棚檐流淌成线，在她面前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几名党项护卫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中最初的期待与好奇，已逐渐被怀疑与不耐所取代。西夏国内对此次合作本就有反对之声，全赖野利仁荣一力推动，并寄望于借此提升西夏在观察者眼中的“协同能力”。如今，镜链计划甫一启动便遭遇如此挫折，无疑给了反对者口实。
“崔特使，” 一名西夏方面的协调官员走上前，语气还算客气，但话里的意思却不容忽视，“这天气……贵国的‘镜城’计划，似乎颇为倚重天时？若贺兰山雨季皆如此，我等耗费如许人力物力，岂非……”
“李大人稍安。” 崔婉宁打断他，声音沉稳，尽管内心同样焦灼，“天候确乃意料之外之挑战，亦是我等需共同克服之难关。格物监与墨家同道正在全力改进防潮与镜面清洁系统，相信不日便有成效。” 她目光扫过棚外雨幕中忙碌的宋夏工匠身影，“技术之路，从无坦途。还请贵方多予耐心。”
话虽如此，她自己心中也清楚，依赖光学路径的通信方式，其先天弱点在此刻暴露无遗。天气，这本该是技术部署中需要考虑，却往往被雄心勃勃的计划所低估的因素，此刻成了横亘在通天之路上的第一道，也是无比现实的鸿沟。建设进度已明显落后于与西夏约定的初步时间表，每拖延一日，不仅消耗着合作双方的信任，更挤压着本就所剩无几的天幕倒计时。
她回到临时居所，顾不上更换湿衣，立刻提笔书写密信，将实地遇到的严峻天气挑战、测试屡次中断的详情、以及西夏方面开始流露的动摇情绪，一一写明，以加密信道分别发往汴京的范仲淹与终南山的墨衡。在给墨衡的信中，她特别提及，恶劣天气对光路稳定性的影响，似乎与某种无形的“连接”脆弱性相关，希望能从秘堡对李三状态的研究中得到启示。
终南山秘堡深处，墨衡几乎在收到崔婉宁密信的同时，也收到了看守弟子关于李三的最新汇报。
幽暗的隔离石室内，李三依旧处于无意识的浑噩状态，额头晶片闪烁不定。面前的沙盘上，那由他无意识划出的、庞大而精密的网状符号模型，正在发生细微却清晰的变化。原本均匀流转、象征连接的光束线条中，部分位于西北方位的节点，其光芒明显变得黯淡、闪烁，甚至出现了短暂的断续，仿佛受到了某种干扰。而与此同时，沙盘边缘，开始浮现出一些此前未曾见过的、如同水波涟漪般扩散的细微纹路，与代表光路的直线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突兀，却又隐隐蕴含着另一种规律。
墨衡凝视着沙盘，目光锐利。他将沙盘符号的变化与崔婉宁信中描述的“连续阴雨”、“能见度不足”、“信号中断”一一对应，心中凛然。李三体内那未知的存在，不仅映射着光通信网络的原理，更似乎在实时反映着实际构建过程中遇到的障碍！这预示功能此前已有端倪，但如此直观地与现实困境对应，仍是首次。
“石岳，” 他沉声吩咐，“将沙盘西北节点亮度波动与崔特使信中提及的测试中断时间、地点进行比对分析。还有，这些新出现的波纹状符号，重点记录，尝试解析其与声波、或其它非光学波动现象的关联可能性。”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新出现的纹路，或许并非干扰，而是……另一种路径的暗示？
他立刻修书一封，将沙盘符号的最新变化，特别是节点亮度波动与天气影响的对应关系，以及新出现的声波状纹路，以最高加密等级传递给崔婉宁。在信中，他写道：“…天象之阻，非独困于镜链，亦显于沙盘之象。然变中藏机，新纹或指它径。望密切关注自然之声，或有所得。”
汴京皇城，垂拱殿内，仁宗皇帝也收到了西北的急报。他看着奏章中“连日阴雨，测试受阻，夏人疑窦渐生”的字样，眉头深锁。光幕上，“75天”的倒计时刺目依旧。他深知，与西夏的合作是应对观察者“协同能力”评估的关键一环，若此事受挫，不仅镜链计划可能夭折，更会向观察者传递文明内部协作失败的负面信号。
“范卿，” 他看向下首的范仲淹，“西北之事，你如何看？”
范仲淹面色凝重：“陛下，天时不测，确非人力所能完全掌控。然亦暴露我等于光通信一途，过于倚重单一技术路径之风险。臣已收到墨衡先生密报，提及李三沙盘符号有新变化，或暗示备用之策。当务之急，一是命格物监与前线工匠，继续攻坚克难，改进现有系统抗干扰能力；二是…或许需另辟蹊径，探寻不唯赖天光之传讯法门，以作万全之备。”
仁宗颔首：“准奏。传旨格物监、科技伦理书院，即刻着手评估光通信系统之外，所有可能用于远距离信息传递之技术路线，无论古法今术，皆需详加研判。另，以朕之名，草拟安抚西夏国主之国书，重申合作之诚，并告知我方正全力应对技术挑战，望其保持信心。”
旨意迅速下达。科技伦理书院内，刚刚因材质突破而振奋起来的气氛，又被西北的坏消息蒙上了一层阴影。崔婉宁虽远在边境，但其麾下的算学小组与部分格物监骨干仍在书院协同研究。收到圣旨与墨衡密信后，书院迅速调整方向，一部分人继续优化光码体系与中继站布局算法，另一部分人则开始系统梳理古籍记载与现有技术，寻找可能替代或补充光学通信的方法。烽火狼烟、驿站快马、信鸽、乃至埋管传声等古老手段都被重新拿出来讨论，但其效率、可靠性以及与观察者要求之“实时”、“跨洲际”标准的差距，都让人摇头。
而在西北贺兰山脚下，崔婉宁收到了墨衡的第二封密信。展信阅读，看到“新纹或指它径”、“密切关注自然之声”等语，她心中一动，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棚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以及更远处被风雨笼罩的、巍峨连绵的山峦。声音…风雨声、山涧流水声、甚至山石滚落之声…这些是否就是墨衡所指的“自然之声”？那沙盘上新出现的波纹，是否意味着，在光路之外，还存在一种基于声波振动的信息传递方式？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她立刻召集技术团队中的核心成员，包括几位对声律颇有研究的墨家弟子和格物监匠师，将墨衡的提示与自己的猜想和盘托出。
“声波传讯？” 一位老匠师沉吟道，“并非没有先例，军中亦有鼓角传令，但距离有限，且易受风雨干扰…”
“若并非依赖空气，而是借助固体呢？” 一位年轻的墨家弟子眼睛一亮，“我曾阅古籍，有载‘地听’之术，伏地可闻远处马蹄声。若能将编码之声波，通过特定材质与大地或山岩耦合，是否可传得更远？”
“还有前朝方士杂记中提到的‘瓮听’、‘铜管传音’…” 另一人补充道。
讨论渐渐热烈起来，虽然声波传讯同样面临衰减、干扰、编码复杂等难题，且其传输速率和稳定性未必能完全满足任务要求，但至少提供了一条在恶劣天气下可能保持通信不中断的思路，或许可以作为光系统的补充或应急备用方案。
崔婉宁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团队成员，心中稍安。她下令，在继续改进光系统中继站、等待天晴的同时，分出一部分人手，立即开始声波传讯的初步探索性试验，重点研究如何将编码信息与山体、大地等固体介质有效耦合，以及如何设计相应的发射与接收装置。
然而，就在宋夏双方的技术人员开始在风雨中摸索新的可能时，遥远的辽国上京，皇城深处的“匠作院”内，辽主正听着跪在下面的间谍头目的汇报。
“陛下，宋人与西夏联手搞的那个‘镜链’，在贺兰山碰了钉子，连续大雨，他们的光信号根本传不出去，测试全停了。西夏那边好像已经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辽主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笑意：“哦？依赖天光的把戏，果然脆弱。朕早就说过，我大辽的‘鹰信’秘术与改良狼烟，未必就比他们差！告诉匠作院，加紧试验，尤其是阴雨天气下的传讯手段，要给朕琢磨透了！宋夏合作受阻，正是我大辽迎头赶上之机！”
“是！另外…边境探子回报，宋人似乎在他们的工地上，又开始鼓捣一些新的玩意儿，好像跟‘听声音’有关…”
辽主目光一凝：“密切关注！任何蛛丝马迹，不得遗漏！”
无形的科技竞赛，并未因天气阻碍而停歇，反而在各方势力的窥探与角力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乳白色的天幕依旧沉默，倒计时在无情流逝。贺兰山的雨还在下，光之路被云雾遮蔽，但在那风雨声和山峦的静默中，一些新的、微弱的声音，正在悄然孕育。文明的星火，在现实的困境与多方压力的夹缝中，顽强地寻求着一切可能延续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