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汴京城的檐角渐渐沉淀,西夏副使仓促离去的背影仿佛最后一抹不安的余烬,融入了渐起的夜色。钦天监偏殿内,新墨书就的《天机阁技术伦理疏议》静静躺在案上,墨迹未干,字句却已如金石镌刻,在初燃的烛火下泛着坚定而冷冽的光泽。
墨衡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殿内只剩下他与崔婉宁,以及那些无声诉说着原则与抉择的文字。
“立此宣言,便是划下了一道线。”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线内,是求真,是利民,是公器;线外,是私欲,是权谋,是祸端。非为得罪谁,实为告知天下,亦警醒自身。”
崔婉宁指尖轻轻拂过《天工图谱》正在重新绘制的页缘,那里剔除了西夏技术的冰冷共振,注入了五行生克与宋代工艺的温润注解。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却也伴随着更沉重的责任。“只是这道线,划在了波涛汹涌之处。西夏岂会甘休?朝中觊觎之辈,又岂会真正理解?”
“理解需时,而行之在我。”墨衡道,“三星观测之制,明日便依此基启动。星辰无言,却昭示天道。数据为公,方能去伪存真。”
就在此时,一名墨家子弟轻步而入,呈上一封来自边境的加密急件。墨衡拆开,快速阅览,眉头微蹙,随即递给崔婉宁。
信是秦州墨者发来的后续情报,提及西夏方面在副使利诱失败后,边境气氛一度紧绷,但旋即又似乎缓和下来,对方官员的口风悄然转变,不再强调私下交易,反而开始谈论“共参天工之妙”、“互利互市之惠”。
“看来,我们的《宣言》,他们收到了,并且……似乎换了种想法。”崔婉宁沉吟道。
墨衡颔首:“赵元昊非庸主,强索不成,或会另辟蹊径。这‘互利互市’,恐怕就是他的新路径。”
数日后,汴京皇城,垂拱殿。
常朝的气氛与往日略有不同。贾昌朝手持一份刚刚以八百里加急送达的西夏国书副本,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满意与算计的神色。参知政事丁度侍立一旁,眼神低垂,却也在留意着御座上天子的反应。
“陛下,”贾昌朝声音洪亮,打破了殿内惯常的肃静,“西夏国主元昊,已正式递呈国书,愿削去帝号,向大宋称臣!”
一语既出,殿内泛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交头接耳之声四起,许多官员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又如释重负的神情。持续多年的边境紧张、三川口与好水川的惨败阴影、称帝带来的屈辱感,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称臣,意味着名义上的臣服,意味着边境或许能迎来久违的和平。
然而,贾昌朝接下来的话,却让这刚刚升起的兴奋冷却了半分。
“然其称臣,并非无求。”他继续道,语气平稳,仿佛早已料到,“元昊在国书中明确请求:其一,宋夏边境设立之‘互市’需得保障,畅通无阻;其二,西夏愿与大宋‘科技平等’,其国中匠人学子,可与宋人一般,研习公开之技艺数据,参与互市区之技术交流评估,以求共同进步。”
“科技平等?”一位老臣忍不住出声,带着疑惑与些许不满,“蛮夷之邦,何谈与我天朝上国平等论技?称臣纳贡方是正理!”
贾昌朝微微一笑,显得成竹在胸:“不然。陛下,诸位同僚。昔日太宗皇帝亦云:‘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以文德致治’。西夏虽称臣,然其兵锋犹在,强压之下,易生反复。今其主动提出此议,看似求利,实则是以称臣之礼,换我朝开放技术之门径。若我朝应允,则可化干戈为玉帛,将边境之争,引向互市互利之局。且……”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压低了些许,却更显清晰:“此前朝中似亦有大人物,对墨家‘藏技自重’颇有微词。如今,墨家自立《宣言》,倡言‘技术中立’、‘数据为公’。我等正可借此东风,允西夏之所请,将技术交流置于阳光之下、互市框架之中。如此,既全了墨家公之于众之义,又安了西夏之心,更可示天下我朝怀柔远人、共享太平之胸襟。岂非三全之策?”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政治算计包裹在“文德”、“怀柔”的外衣之下,甚至巧妙借用了刚刚诞生的《墨家宣言》作为依据。不少官员闻言,纷纷点头称是,觉得此议确实既能得实惠,又能全面子。
御座之上,仁宗赵祯静默地听着。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扶手,目光掠过丹陛之下神色各异的臣工,最后落在殿外遥远的天际。他知道贾昌朝的话未尽其实,所谓的“科技平等”背后,必然有着赵元昊更深层的图谋。那日偏殿之中,崔婉宁与墨衡所呈报的西夏技术中嵌藏的冰冷共振、地底苏醒的机械之心、以及试图渗透进本土技术的“温热”异动,都让他深知技术绝非可轻易共享之物。
然而,作为帝王,他必须权衡。边境的暂时安宁是急需的,内部对墨家技术的疑虑也需要疏导。天机阁的成立与《墨家宣言》的出现,恰好提供了一个看似可控的框架。将潜在的威胁纳入公开的、可监控的“互市”与“平等”规则下,或许比任由其在暗处滋生蔓延,要更利于掌控。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林沐然耗尽心力提出的“三星观测”,那需要时间、需要资源、需要不受剧烈外界干扰的环境。一个相对平稳的边境,至关重要。
“贾卿所言,不无道理。”仁宗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西夏既愿称臣,朕自当示以宽仁。其所请‘互市保障’与‘科技平等’之议,准其所请。然,”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互市须严格遵循章程,技术交流评估之权,仍由朕特旨指定之专人负责,确保交流之技皆需符合《天机阁技术伦理疏议》之要义,凡有违‘利民求真’、‘非附权私’者,一概严禁。此事,着枢密院与三司共议细则,呈报于朕。”
“陛下圣明!”贾昌朝与丁度率先躬身领旨。贾昌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看到了借此框架进一步渗透和获取影响力的机会。而丁度,则只是更深的低下头,无人知晓其心中所思。
消息很快传开。西夏国主元昊去帝号、向宋称臣的消息,像一阵风般吹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带来了普遍的欢欣与对太平的期盼。而夹杂在其中的“科技平等”与“互市保障”,则只在特定的圈子里激起更深沉的涟漪。
钦天监偏殿内,崔婉宁与墨衡接到了经由特殊渠道送达的朝议简报。
“果然如此。”崔婉宁放下简报,看向窗外正在加紧组装的第一批简易观测仪器的墨家子弟,“赵元昊选择了这条路。他将《宣言》的原则,变成了地缘博弈的筹码。”
墨衡正在校准一个改进型的共鸣铜钵,头也未抬:“他看懂了。直接强取,会激起我等全力反弹,且名不正言不顺。而要求‘平等’分享‘公开’的数据与技艺,却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甚至迎合了朝中一部分人对墨家独占技术的不满。好算计。”
“陛下允准,亦是权衡之举。”崔婉宁轻叹一声,“至少,明面上的一切将被纳入规则,暴露于阳光之下,总好过在阴暗中滋长。只是,监督与甄别的重任,彻底落到了天机阁肩上。我们需得更快、更准。”
“还有更迫切的,”墨衡终于停下手,神色凝重地指向桌案上另一份刚收到的密报,“边境最新消息,互市虽未正式扩大,但民间技术交换的暗流,因这‘平等’之风,涌动得更快了。有些东西,恐怕已经借着这股东风,更快地流了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紧迫。和平的表象之下,技术的渗透与反渗透、意识的潜伏与觉醒,正以另一种形式加速进行。
遥远的兴庆府。
宫室深处,赵元昊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几何徽记临摹图前。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仿佛躁动不安的幽灵。
一名心腹跪在下方,详细汇报着宋廷的反应。
“……宋主已准我称臣之请,并原则上同意‘科技平等’与‘互市保障’之条款。其朝议认为,此乃怀柔绥靖之策,可安边境。监督之责,落于一新设名唤‘天机阁’之机构,其首领为墨家之人,持守那份《宣言》。”
赵元昊听着,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图纸上那些冰冷而精准的线条,嘴角那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再次浮现。
“怀柔?绥靖?”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野性的嘲弄,“他们以为这是结束,却不知,这仅仅是开始。”他眼中的光芒闪烁不定,既有对未知力量的警惕,更有一种被强烈勾起的、试图掌控一切的贪婪。
“直接索取,是为盗,会激起最强的防备。而要求平等分享,却是为客,登堂入室,方有机会窥得堂奥之妙。”他转向心腹,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告诉下面的人,从今日起,改变策略。不再强求墨家核心机关术,转而深入研究宋人公开的那些东西——他们的漕运算法、水轮机械、标准化量具,甚至是那些看似无用的星象数据。还有,派最聪明的匠人和学者,以交流之名进入互市区,仔细看,认真学,不仅要学他们的技术,更要看懂他们技术背后的‘理’!”
“是,国主。”
“还有,”赵元昊补充道,目光再次回到那神秘的几何徽记上,“宋人那个天机阁,那个《宣言》……‘数据为公’?很好。那就让他们‘公’。想办法,让他们测到的地脉波动、星象异变,只要他们敢公开,我们就要第一时间拿到!或许,从这些公开的‘数据’里,我们能拼凑出比单一技术更重要的……真相。”
心腹领命而去。
殿内重归寂静。赵元昊独自伫立,良久,对着那幅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几何图,低声自语,仿佛说给它听,又仿佛说给自己听:
“技术中立?数据为公?呵……宋人给自己套上了枷锁,却以为得了冠冕。这条路,果然比直接索取,更为开阔。”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形的技术洪流与信息暗涌,正借着“平等”与“互市”的河道,悄然流向西夏。宋夏之间的关系,从此奠定在一个全新的、脆弱而危险的基础之上——一种建立在技术共享表象下的、更深层次的博弈与渗透。
汴京城内,范仲淹致仕后静居的书斋中,也有门生带来了边境的消息。
范仲淹听罢,默然良久,只是轻轻拨弄了一下案头那盆清水中的卵石,水纹荡漾开来。
“元昊称臣,非心服也,乃力未逮或有他图耳。科技平等……”他沉吟着,摇了摇头,“器可同用,道岂能共执?若失其本,流弊无穷。但愿贾相等人,莫要只见其利,不见其害。”
他望向西厢的方向,那里,耗尽心力的林沐然仍在昏睡之中,呓语断续。
风波暂歇,暗流更深。一份称臣国书,似乎换来了边境的和平,却悄然打开了另一扇更加莫测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