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书斋内,烛火摇曳,将宰相吕夷简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与卷宗上,微微晃动。空气里混合着陈年墨香、上好檀木,以及一丝极淡、却萦绕不散的药石之气。
他刚服下一剂加重了分量的“五石更生散”。西北互市开启带来的繁杂事务与潜在变数,范府西厢那无法完全掌控的异动,还有宫中那位官家难以揣摩的心思,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需要这药石带来的清明与精力,哪怕明知是饮鸩止渴。
药力渐渐化开,一股熟悉的燥热从丹田升起,流窜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疲惫,思维似乎也敏锐了些。他提笔,试图批阅一份关于漕运改道的札子,但那暖意开始变得灼人,眼前书卷上的字迹偶尔会轻微地扭曲、跳动一下,耳畔亦出现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嗡鸣。他知道,这是药效正烈的征兆,亦是代价。他定了定神,勉力将注意力拉回公文。
就在此时,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突兀地袭来。
并非往常服散后的飘然或燥热,而是一种…被穿透感。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无形的石子,荡开的不是涟漪,而是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审视意味,细细扫过他的颅腔,掠过那些深藏的心思与谋划。
他霍然起身,药力作用下,心跳得有些失序地急促,视野边缘泛起轻微的金星与模糊。他扶住沉重的紫檀木书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然后,他看见了。
书案一角那尊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西周青铜牺尊,其身上古朴的云雷纹饰,竟如同活物般开始蠕动、延展。冰冷的青铜光泽流转,纹路扭曲、变形,不再是祭祀的礼器图样,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密、闪烁、不断流动更迭的诡异符号,更像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数据洪流。它们甚至探出细微如发丝的金属触须,无声地向着虚空延伸,仿佛在捕捉、解析着什么。
同时,耳边那细微的嗡鸣陡然放大、变得清晰,不再是杂音,而是交织成两种截然不同却又诡异融合的低语:一边是带着西夏口音的、苍老而狂热的吟诵,语调古老晦涩,充满了对某种冰冷星辰的崇拜;另一边,则是毫无情绪起伏的、精准冰冷的计算音节,一遍遍重复着“校验…误差…熵增率…重构概率…”,那声音,竟与他暗中研究水运仪象台时感受到的某种非人意志极为相似!
这两种低语缠绕在一起,疯狂地灌入他的脑海。
“不…停下!”吕夷简低吼一声,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恐怖的幻听幻视。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凭几。
眼前的异变却愈演愈烈。不仅是牺尊,书房内其他青铜器皿——酒觚、剑格、香炉——其上的纹饰都开始不同程度地活化、扭曲,整个房间仿佛坠入一个青铜铸就的、正在疯狂运算的噩梦。低语声越来越响,几乎要撕裂他的鼓膜,西夏祭司的祈祷与浑仪算法的低吟在他脑中激烈碰撞,炸开一片混沌。
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胸口憋闷得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内部传来清晰的、令人恐惧的空虚感和撕裂痛楚,仿佛某些维系生命的根基正在被药力与这诡异幻觉共同蛀空、瓦解。
“来人…!”他想呼喊,出口的声音却嘶哑微弱。
门外守卫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异常动静,但不敢擅入,只提高了警惕。
剧烈的呕吐感袭来,吕夷简再也支撑不住,瘫软下去,幸得闻声谨慎入内的老仆和侍卫及时扶住。他蜷缩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中衣,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和脑中喧嚣的异响仍在持续,将他拖入更深的谵妄深渊。
“相爷!相爷!”老仆惊慌失措,“快!快传太医!”
太医署的当值太医被火速请来。一番紧张的诊脉、察看瞳仁、询问症状后,老太医眉头紧锁,面色沉重。
“相爷这是…丹毒深侵,汞铅之毒已伤及脏腑根本,扰动神明,以致出现如此严重的谵妄幻视、厥逆之象。”太医压低了声音,对闻讯赶来的吕公着及几位心腹家人道,“眼下急需清解毒素、安神定志,万不可再服那些虎狼之药了!否则,恐有真元溃散、风中脏腑之危!”
吕公着面色铁青,一边令太医赶紧开方用药,一边严令封锁消息,绝不能让父亲病重的真实情况,尤其是这骇人的症状泄露出去半分。吕府上下顿时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恐慌之中。
汤药灌下,又经针灸,吕夷简的剧烈反应渐渐平复,陷入一种不安的昏睡。但偶尔,他仍会在梦中惊悸,含糊地吐出几个破碎的词:“金属…活了…”“算法…西夏…”“他们在算…”
直至次日午后,吕夷简才从昏沉中短暂清醒过来。身体依旧虚弱不堪,仿佛被掏空,四肢百骸都残留着钝痛与无力感,但那种疯狂的幻视幻听终于褪去。他靠在榻上,面色灰败,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锐利。
长子吕公着守在榻边,见他醒来,稍感安心,低声回报:“父亲,太医说需静养,朝中事务儿已暂且…”
吕夷简却微微抬手打断了他,声音沙哑却清晰:“昨日…我恍惚间,似看到一些…荒谬景象,听到一些…怪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房内那些此刻安静如常的青铜器,“太医说是丹毒致幻?”
吕公着谨慎答道:“太医确是此意。嘱父亲务必静养,远离丹石。”
吕夷简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似乎在艰难地回忆和拼凑那些碎片化的恐怖体验。那冰冷的审视感,那青铜纹饰化作的流动符号与数据触须,那西夏祭司与冰冷算法交织的低语…太过离奇,却又诡异的…有一种内在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逻辑”。
他忽然问道:“昨日…可有何异常?城外…矿场?或是…西夏、司天监那边…有无特别消息?”
吕公着一愣,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问起这些,只得据实回答:“并无特殊急报。只是…”他想起一事,“清晨时,盐铁司那边有份关于昨日互市物品校验的日常记录副本送来,因涉及西夏首批货物,按例呈报,儿见父亲安睡,便暂放书案上了。”
吕夷简眼神一凝:“拿来我看。”
吕公着虽觉父亲刚醒便处理公务过于耗神,但不敢违逆,将那份记录取来。
吕夷简的手指仍有些颤抖,他慢慢展开纸卷,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名录和常规描述,直到——他的目光定格在关于“冰芯铁”的那段校验记录上:
【…色呈灰黑,触之冰寒彻骨,密度略高于常铁,磁石微应。刃击之,音脆而延,似内含异质。取样三斤,置验铁室,一夜后,室温莫名降二度有余,邻近纯铁样本竟显细微脆裂纹……校验吏备注:此异状未曾录档,待复验。】
旁边还有一行极细小的、他安插的亲信留下的暗记:“数据校验微偏,非人力误差,似物性自变。恐非吉兆。”
吕夷简的呼吸骤然屏住。
冰冷彻骨…室温骤降…脆裂纹…物性自变…
这些冰冷的文字,与他昨日那疯狂幻觉中感受到的某些特质——那金属活化的冰冷触感、那非人计算的寒意、那仿佛能侵蚀、改变周遭环境的诡异力量——竟然产生了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吻合!
太医说是丹毒致幻。
可如果…不全是呢?
如果那幻觉,是某种更高层面的“真实”借助药力侵蚀、身体脆弱时的短暂渗透?是那远在西北的“冰芯铁”、汴京地底搏动的异金矿脉、还有司天监那越来越诡异的浑仪之间,某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危险连接所投下的扭曲倒影?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比丹毒发作时更甚。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不仅在服用毒药,更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一个远超朝堂争斗的、深邃恐怖的领域边缘。而西夏人提供的,或许从来就不仅仅是战马和矿石。
他猛地攥紧了那份记录,指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剧烈的咳嗽随之而来,胸肺间如同风箱般扯痛。
“父亲!”吕公着急忙上前。
吕夷简摆摆手,止住咳嗽,眼底却翻涌着后怕、震惊,以及一丝更深沉的、近乎疯狂的贪婪与警惕。
他需要知道更多。关于西夏,关于那种“冰芯铁”,关于所有异常连接的真相。
“那份…关于西夏‘冰芯’矿的密奏…”他喘着气,艰难地吩咐,“我先前令他们查证的…所有异常效应的记录…尽快…整理出来…给我…”
他要知道,他昨日所经历的,究竟是崩溃的幻象,还是…一种另类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