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 5 月的市第三中学行政楼,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已经浓得化不开,混着从窗外飘进来的杨絮,在瓷砖地上织成层黏腻的薄膜。张小莫抱着个硬纸箱走在走廊里,箱底与地面摩擦发出 “沙沙” 声,像极了她此刻的心跳 —— 箱子里码着整排的板蓝根颗粒,铝箔包装在顶灯的冷光下泛着金属质感的银辉,边缘锋利得能划破指尖,她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护住箱角,生怕这些 “防疫宝贝” 撒出来。
“张老师,来送板蓝根啦?” 前台窗口后传来清脆的声音,林晓正趴在桌上填表格,蓝色医用口罩把大半张脸遮住,只露出双圆溜溜的眼睛,睫毛上还沾着片细小的杨絮,像颗没掉的泪滴。她伸手去接纸箱时,手腕上的橡皮筋松了,露出半截手腕,上面留着圈淡红色的印子,是长期戴橡胶手套勒出来的。
张小莫把纸箱放在窗台上,指尖触到铝箔包装的板蓝根,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蔓延开,瞬间驱散了手心的汗湿。她刚要开口,目光却被林晓的脖颈勾住 —— 口罩的橡筋在她耳后勒出两道深痕,顺着脸颊往下延伸,在脖颈处交汇成一道暗红色的印记,像条用粗红绳编的简陋项链,嵌在苍白的皮肤里。尤其是耳后那两处,已经泛出淡淡的紫红色,一看就是戴了太久,连皮肤都磨得发肿。
“你这口罩…… 没换过?” 张小莫的声音放轻,手指无意识地捏起一包板蓝根,铝箔纸在手里发出 “哗啦” 的轻响,“学校上周不是刚发了新的医用口罩吗?怎么还戴着这旧的?”
林晓摸了摸耳后的勒痕,指尖刚碰到就轻轻瑟缩了一下,嘴角往下撇了撇:“换了也没用,新口罩橡筋更紧,戴半小时就勒得头疼。这旧的戴习惯了,虽然丑点,好歹能松快点。”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空荡荡的街道,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再说…… 省着点戴,能多撑几天。我爸在申奥场馆干活,昨天打电话说工地停工了,以后家里可能连口罩钱都要省着花。”
“申奥场馆停工了?” 张小莫手里的板蓝根差点滑掉,她赶紧攥紧,铝箔边缘硌得掌心发疼。她想起去年 7 月申奥成功那晚,全城的烟花把夜空染得通红,电视里反复播放着申奥场馆的设计图,工人们戴着安全帽挥汗如雨的样子,那时所有人都在说 “2008 年要让世界看到北京”,怎么也想不到,一场非典会让这些充满希望的工程突然按下暂停键。“怎么会停工?不是说要赶工期吗?”
“还不是因为非典!” 林晓的声音突然提高,又赶紧捂住嘴,怕吵到里面的办公室,“我爸说,上周工地上有个木工发烧,体温快 39 度,被救护车拉去隔离了,整个工地都封了,连工具都不让带出来。现在所有工人都在家待着,没活干就没工资,我妈昨天翻箱倒柜找旧衣服改口罩,眼睛都哭肿了。”
张小莫看着林晓脖颈上的红痕,在顶灯的光线下,那道痕迹像被用力勒出来的伤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她突然觉得,这哪里是口罩橡筋弄的勒痕?分明是生活的绳子、时代的困局,紧紧缠在这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少女脖子上,成了一道抹不去的 “项链”—— 没有珍珠玛瑙的璀璨,只有红肿的伤痕,刻着生存的艰难。
“别太担心,” 张小莫把手里的板蓝根递过去,包装上的银箔映在林晓的手背上,显得她的皮肤更白了,“非典总会过去的,等疫情稳定了,工地肯定会复工的。你爸是老木工,手艺好,到时候肯定还能回去干活。”
林晓接过板蓝根,指尖反复摩挲着铝箔包装上的 “清热解毒” 四个字,眼神里没什么光亮:“可我爸说,停工不知道要等多久。家里还有房贷要还,我一个月工资才一千二,除去房租和水电费,根本剩不下多少。上周我妈想给我寄点腌咸菜,都不敢去菜市场,怕被传染。”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下头,手指抠着窗台的裂缝,像是在找什么支撑。
张小莫没再说话,只是帮林晓把纸箱里的板蓝根一一摆进前台的柜子里。银箔包装的板蓝根排得整整齐齐,像些小小的银色盾牌,却挡不住现实的风雨。她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 ——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驶过的救护车,鸣笛声凄厉地划破寂静。路边的杨絮飘得漫天都是,像场无声的雪,落在一辆停在街角的蓝色摩的上。
那辆摩的的车座蒙着层灰,车把上的链条锈迹斑斑,连车筐里的保温桶都褪成了灰白色,一看就是很久没动过了。张小莫的心里突然一紧,想起父亲之前开的那辆蓝色摩的,非典前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拉活,车座上总放着母亲煮的热粥,现在却因为疫情没生意,停在筒子楼楼下,车把上都落满了杨絮。父亲上次打电话说 “等疫情过了,就去修修链条,还能跑”,可这街头的锈摩的,像个被遗忘的符号,昭示着无数靠体力谋生的人,在非典的冲击下,连最基本的生计都成了难题。
“那摩的,好像是王师傅的。” 林晓也凑到窗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之前总在学校门口拉活,我还坐过几次,他说自己之前也在工地干过,后来工地裁员,才开摩的。现在非典没人坐摩的,车就扔在这了,听说他现在在菜市场帮人搬菜,一天才赚二十块。”
张小莫看着那辆摩的,杨絮落在锈迹斑斑的车座上,像给它盖了层薄纱。车把上还挂着个小小的中国结,是申奥成功时买的,现在红色已经褪成了淡粉,却还顽强地挂着,在风里轻轻晃动。她突然觉得,这辆摩的、林晓脖颈的勒痕、停工的申奥场馆,都像一个个凝固的符号,串起了非典时期的困局 —— 大型工程停滞,民生经济受挫,普通人的生活被按下暂停键,而那些伤痕,无论是脖颈上的红印,还是摩的上的锈迹,都成了这个特殊时期最深刻的烙印。
“张老师,你看杨絮落在摩的上,像不像给它盖了层被子?” 林晓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想象,“等疫情过了,王师傅把它修好了,又能拉活了,到时候我还坐他的车去看申奥场馆,看看我爸盖的大楼。”
张小莫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发酸。她想起自己在北京封校时的无助,想起父亲开摩的时冻红的耳朵,想起母亲编竹篮时磨破的手指,这些普通人的挣扎,在非典的大背景下,显得格外渺小,却又格外坚韧。林晓脖颈上的勒痕虽然疼,却还在坚持戴口罩;王师傅的摩的虽然锈了,却还停在街角等着重启;申奥场馆虽然停工了,却总有复工的一天。
“会好的,” 张小莫轻声说,像是在安慰林晓,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等夏天到了,杨絮落了,非典就会过去,到时候场馆开工,摩的奔跑,你的勒痕也会消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晓抬起头,眼里重新有了点光,她摸了摸脖颈的勒痕,突然笑了:“嗯!我爸说他还藏了袋新的木工刨子,等着复工那天用呢。到时候我要让他在我书桌抽屉里刻个小奥运五环,当纪念。”
张小莫也笑了,她撕开一包板蓝根,一股淡淡的中药味飘出来,混着消毒水味,竟也有了点安心的味道。她倒了点在手心,递给林晓:“尝尝,有点甜,像小时候喝的糖水,能清热解毒。”
林晓接过来,放在嘴里,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甜!比我妈煮的中药好喝多了!” 她又抓了一把,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小钱包里,“我带点给我妈,让她也尝尝甜的。”
两人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杨絮和锈摩的,手里捏着板蓝根的银箔包装,阳光透过杨絮洒进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走廊里的消毒水味还在,可因为这一点点甜,好像也没那么刺鼻了。
下午快下班时,张小莫去行政楼交报表,路过前台,看到林晓正在给家里打电话,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妈!张老师说政府会给停给工人发补助!爸不用愁了!” 她的笑容里,脖颈上的勒痕好像也没那么明显了,像是被希望冲淡了些。
走出行政楼时,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杨絮在余晖里飘着,像些金色的碎片。那辆锈摩的还停在街角,可在夕阳的照射下,锈迹好像也没那么刺眼了,车把上的中国结泛着淡淡的红光,像个小小的希望符号。张小莫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板蓝根,铝箔包装的银光透过布料映出来,温暖又坚定。
她知道,林晓脖颈的勒痕会随着疫情消散而消退,申奥场馆会在不久后重新响起机器轰鸣,街头的摩的会再次载着乘客穿梭在街道上。而那些在非典时期留下的印记 —— 银箔板蓝根的甜、“停工项链” 的疼、锈磨的的等待,都会成为记忆里的一部分,提醒着人们:无论遇到多大的困境,只要心怀希望,总能等到春暖花开的那天。
晚风拂过,带着杨絮的轻软,也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张小莫加快脚步往宿舍走,她要赶紧给父亲打个电话,告诉他申奥场馆可能要复工的消息,也要告诉他,家里的摩的,等疫情过了,一定要好好修修,还要像王师傅那样,挂个崭新的中国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