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宫最深处的静修室内,时间仿佛凝固了。破碎的水镜碎片散落一地,每一片都曾倒映过魔域那场盛大庆典,倒映过她与另一个男人并肩而立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凛冽的仙力余波,像是暴风雪过后死寂的寒,丝丝缕缕,钻心刺骨。
谢无妄静立在废墟中央,玄色的仙尊袍服上沾染了几点暗红,那是他方才心魔激荡,强行压制时喉头涌上的鲜血。他向来纤尘不染,仪容完美得如同冰雪雕琢,此刻的污迹,却比他脚下那些价值连城的水镜碎片更显触目惊心。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他低头,看见一道细小的裂口,正缓缓渗出血珠——是捏碎水镜时被碎片划伤的。
他竟会因情绪失控,而被凡铁般的碎片所伤。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痛楚,却奇异地压过了心口那几乎要撕裂神魂的剧痛,让他混乱暴戾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点殷红,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云昭前世最后一次为他包扎伤口时的模样。
那时,他与域外天魔鏖战归来,左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魔痕,仙力难以愈合。她捧着他的手臂,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得像是处理着三界最紧要的事务。灵族特有的温和治愈之力从她指尖流淌而出,带着草木的清芬,一点点驱散魔气,愈合伤口。她一边动作,一边轻声抱怨:“师尊总是这般不顾惜自己,若是……若是我来不及……”
后面的话,她未曾说出口,但他记得她当时微红的眼眶。
他当时说了什么?
他说:“守护三界,有所伤亡,在所难免。无需挂怀。”
语气是一贯的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对她软弱的责备。
如今想来,那每一个字,都化成了一把淬毒的钝刀,反复凌迟着他自己的心。他当时为何看不见她眼中的担忧与情意?为何要将她推开,推得那么远,最终推向了那座冰冷的祭坛?
“有所伤亡……在所难免……”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唇角勾起一抹极尽讽刺的弧度,像是在嘲笑这天地间最荒谬的规则。“可若伤亡的是你,这规则,要来何用?”
静修室外,传来几声小心翼翼的叩门声,以及弟子惶恐的禀报:“师尊,方才仙宫内灵力骤乱,可是出了什么变故?诸位长老请您前往凌霄殿一叙,商议……商议魔域近来异动。”
魔域异动。
这四个字像是一根针,狠狠扎进了他刚刚稍有平复的心海。异动?他们口中的异动,便是墨渊为她举办的盛大庆典,是万魔朝拜时他望向她的眼神,是他们在篝火旁并肩而立、衣袂交织的身影!
一股更为暴戾的毁灭欲骤然升起,静修室内尚未平息的空间再次开始扭曲、震颤,墙壁上浮现出细密的裂纹。门外的弟子吓得噤声,连呼吸都屏住了。
“滚。”
一个字,如同万年寒冰碰撞,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杀意,穿透厚重的石门。门外瞬间鸦雀无声,连滚带爬的逃离脚步声迅速远去。
他需要冷静。他必须冷静。
谢无妄闭上眼,试图运转《太上忘情诀》,这是他道基所在,是维系他仙力、让他登顶三界之尊的无上法门。心法流转,试图将那些翻腾的、名为“嫉妒”、“恐慌”、“悔恨”的情绪一丝丝抽离、剥离、化去。
灵力开始在周身形成冰冷的旋涡,他的面色重新变得淡漠,眼神趋于空茫。忘情,忘情,忘却私情,方得大道。这是他千百年来信奉的真理。
可就在那“忘情”之境即将降临的刹那,脑海中最深的角落,猛地炸开另一幅画面——是心魔幻境中,她在他怀中身躯逐渐冰冷,灵力散逸成无数光点,他徒劳地想要抓住,却什么也留不住。最终,他抱着那具空无的躯壳,感受着天地间再无她气息的绝望,一夜白头。
“若重来一次,三界与你,我选你。”
幻境中那个疯魔的自己,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回荡。
轰——!
刚刚凝聚的忘情仙力骤然溃散,比之前更加凶猛的反噬之力狠狠撞在他的心脉上。他猛地睁开眼,踉跄一步,以手撑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喉头腥甜之气再次上涌,被他强行咽下。
忘情?
他忘不了!
非但忘不了,那情愫在失去的恐惧和求而不得的煎熬中,早已发酵成了一种更为偏执、更为疯狂的占有欲。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刻也不能。
没有任何犹豫,谢无妄抬手,指尖仙力凝聚,在空中虚划。一道繁复而古老的金色符印瞬间成型,那是代表仙尊权柄的“巡天印”。他袖袍一挥,金印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仙宫核心的阵法中枢。
“本座闭关,仙宫诸事,交由青云长老暂代。无诏,不得扰。”
冰冷的声音通过阵法,传遍仙宫每一位长老和核心弟子的神识海中。没有解释,没有交代,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做完这一切,他一步踏出静修室。身影瞬间出现在仙宫最高的擎天柱顶端,猎猎天风吹得他袍袖鼓荡,墨发狂舞。他回望了一眼这片他守护了千百年的仙宫琼楼,云海翻腾,气象万千,乃是三界众生仰望的至高所在。
可这一切,在她可能再次消失的恐惧面前,轻若尘埃。
他最后看了一眼魔域的方向,那个他曾经立誓要镇压、要防范的“混乱之地”,如今却因为一个人的存在,成了他唯一的目的地。眼神中的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彻底褪去,只剩下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身形化作一道撕裂苍穹的璀璨惊鸿,裹挟着滔天的醋意与积压了两世的悔恨,径直冲破仙宫外围的层层结界,无视了那些被惊动而升空、试图询问或阻拦的仙官神将,以一种近乎嚣张和宣战的姿态,直奔魔域而去!
仙力全开,速度提升到极致,所过之处,云层被强行撕裂,在空中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笔直通往魔域的空痕。强大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开来,下方山川河流中的生灵无不瑟瑟发抖,惊惧地望向天空那道一闪而过的流星。
他不再是什么仙尊,不再背负什么苍生。
此刻,他只是谢无妄。
一个要去夺回此生挚爱的男人。
与此同时,魔域,魔尊寝宫偏殿。
盛大的庆典已然落幕,喧嚣散去,只余下魔域特有的、带着一丝硫磺气息的凉夜微风。云昭屏退了侍从,独自一人倚在雕花的露台栏杆旁,望着天际那轮与仙界迥异的、泛着淡淡紫芒的月亮。
与墨渊的共舞,万魔的欢呼,体内至宝隐隐的雀跃……这一切都让她有些恍惚。不可否认,墨渊的坦荡与热忱,让她在这危机四伏的异域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温暖与放松。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沉溺于这种被珍视、被追捧的错觉之中。
然而,当周遭彻底安静下来,一种莫名的心悸却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
不是危险,更像是一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被注视”感。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有一道无比熟悉、又无比炽烈的目光,穿透了层层空间,牢牢锁定了她。
她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曾经被剜去心脏的地方,早已被灵族秘宝和新生的心脏填补,此刻却传来一阵毫无来由的、紧密的悸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像是预感到了某种风暴的来临。
夜风吹拂起她鬓边的发丝,带来远方魔域特有的、带着焦土气息的花香,但她却仿佛从这风里,嗅到了一丝……来自遥远仙界的、清冽而熟悉的冰雪气息。
是错觉吗?
她微微蹙起眉头,望向魔域与仙界交接的那片混沌而昏暗的天际线,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夜色静谧,庆典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但她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平衡,即将被打破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