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天光还未彻底驱散无妄宫琉璃瓦上的寒意,云昭便已站在了殿前巨大的演武场上。
身上的弟子服并非她熟悉的灵族丝缎,而是用千年冰蚕丝混着星辰砂织就,水火不侵,防御极强,却也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这是昨夜谢无妄命人送来的,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套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头面,美其名曰“凝心静神”,但她手指触及时,能清晰感受到其上强大的禁锢符文。
她轻轻吸了口气,清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此地独有的、属于谢无妄的凛冽剑气气息。不过一日,她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已彻底打上了他的烙印,无处可逃。
“从今日起,你的修炼,由本尊亲自教导。”
谢无妄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没有一丝波澜,如同他此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演武场中央,白衣胜雪,仿佛与这冰冷的宫殿融为一体。
云昭转过身,垂首行礼:“是,师尊。”
他并未多言,只抬手,并指如剑,凌空一点。“看好了。”
一道凝练至极的金色剑芒自他指尖迸发,并非冲向云昭,而是在她身周划下一个完美的圆。剑痕烙印于地面,形成一个光芒流转的结界。“此为‘不动圈’。今日,你需在此圈内,接下我三成功力的剑气。脚步移动分毫,或心神失守,便算失败。”
云昭心头一凛。三成功力?对于她如今这具肉身而言,这无异于巨石压卵。但她没有选择,只能凝神应道:“弟子明白。”
话音未落,第一道剑气已破空而来,并非磅礴浩大,却刁钻凌厉如毒蛇,直刺她灵力运转最滞涩的关窍。云昭几乎是凭借前世的本能,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锋芒,灵力在体内强行扭转,引得经脉一阵抽痛。
“错了。”谢无妄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我让你接,非让你避。你的灵力运转,冗余之处过多,破绽百出。”
他话语如刀,精准地剖开她每一个细微的失误。第二道、第三道剑气接踵而至,一道比一道沉重,一道比一道更针对她的弱点。云昭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只能将全部心神用来调动灵力,在身前布下一层又一层薄薄的防御。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后背的衣衫紧紧贴上皮肤,又冰又黏。她咬紧牙关,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那连绵不绝的剑气震荡下隐隐作痛。这根本不是教导,这是一种驯化,用绝对的力量,碾压她的自信,重塑她的习惯,让她彻底依赖于他设定的“正确”路径。
不知过了多久,当云昭感觉自己的灵力即将枯竭,神魂都开始摇曳时,剑气骤然停止。
谢无妄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根基虚浮,反应迟钝。”他下了论断,随即抛过来一枚玉简,“今日修炼结束。回去将此《基础灵诀十二篇》抄录百遍,明日我来考校。”
云昭接过那枚入手温凉、实则重若千钧的玉简,神识略微一扫,心头便是一沉。这哪里是什么基础灵诀,其中许多运转法门与她前世所学大相径庭,更为霸道,也更……依赖施法者的本源气息。她几乎能肯定,若按此法修炼,她的灵力会逐渐被打上谢无妄的印记。
“师尊,”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因脱力而有些沙哑,“弟子觉得,原先的修炼法门更为顺畅……”
“你觉得?”谢无妄打断她,眸色深沉如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觉得能让你在仙门大比上被人一击毙命?还是你觉得,能让你在心魔幻境中全身而退?”
他往前踏了一步,无形的压力让云昭呼吸一窒。“在这里,没有你觉得。只有我觉得,只有我对。”
云昭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她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完美却冰冷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座华美无比的无妄宫,就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黄金打造的牢笼。
......
回到谢无妄为她安排的偏殿“昭云阁”,云昭发现,这里的陈设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却也都带着淡淡的禁制气息。窗口对着的是万丈云海,景色绝美,却也断绝了任何从窗口离开的可能。殿门处看似无人看守,但她能感觉到,一旦她试图踏出,立刻会惊动那个无处不在的人。
她坐在书案前,铺开灵纸,开始抄写那令人窒息的《基础灵诀十二篇》。笔尖落下,每一个符文都仿佛在抽取她的心神,将她拉入一个由谢无妄制定的规则世界。
抄写到第十遍时,她腰间的弟子令牌忽然微微发热。是墨渊!他果然设法联系她了。云昭心中一喜,正要分出一缕神识探入,那令牌上的热意却瞬间冰消雪融,仿佛从未出现过。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冰冷的威压如同潮水般漫过整个昭云阁。
云昭猛地抬头,看见谢无妄不知何时已站在殿门外,并未进来,只是隔着珠帘,淡漠地看着她。
“修炼之时,最忌外物扰心。”他手一抬,云昭腰间的弟子令牌便不受控制地飞入他手中,“此物,我先替你保管。”
“师尊!”云昭站起身,强压着怒意,“那是弟子与同门交流之物……”
“你需要交流什么?”谢无妄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剑,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与墨渊的那些秘密,“若有修炼疑难,问我即可。若需资源,库房任你取用。至于无关人等……”他指尖微微用力,那令牌上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不见为好。”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争辩的机会,身影如来时一般,无声消散。
云昭僵立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殿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不仅控制她的行动,现在,连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也要彻底斩断。
......
接下来的几日,皆是如此。
谢无妄的“亲自教导”变本加厉。他不再局限于演武场,而是随时随地可能出现。有时是在她翻阅典籍时,突然指出她神识探查的“错误”路径;有时是在她调息打坐时,强行引导她的灵力按他的方式运转;甚至在她用餐时,也会淡漠地评论几句灵食中蕴含的杂质,仿佛她吸入一口空气,都可能沾染世间的污秽。
他像一个追求极致的工匠,试图将一块原本自有形状的玉石,彻底打磨成他想要的、完美嵌合在他掌心的大小与模样。
云昭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像被困在琥珀里的飞虫,周围是晶莹剔透、价值连城的保护层,却在一点点夺走她的生命。
她开始失眠,在深夜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永恒的云海。她想起墨渊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带着不羁笑意的眼睛,想起他毫无条件伸出的援手。与谢无妄这令人窒息的控制相比,魔域那片被视为混乱之地的地方,此刻竟显得如此自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需要确认,谢无妄这密不透风的守护,其底线在哪里?他的心魔,究竟能让他失控到何种地步?如果“乖巧”和“顺从”换来的只是更坚固的牢笼,那么,她或许应该让这座冰山,看到一丝裂痕。
......
这一日,谢无妄教导她一套名为“流云遁”的身法。此法精妙绝伦,对灵力操控要求极高,若能练成,瞬息千里亦非难事。然而,在无妄宫周围,空间早已被他布下重重禁制,这身法根本无用武之地。
“灵力汇于足底涌泉,心意动,则身形动,如云似雾,不可捉摸……”谢无妄亲自演示了一遍,身形果真化作一道难以捕捉的流云,在演武场上留下道道残影。
轮到云昭练习时,她依言调动灵力。起初几步,尚算顺畅。然而,在做一个需要急速扭转的复杂动作时,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体内灵力故意在某个关窍微微一滞!
“唔!”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形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如同折翼的鸟儿,从半空中直直坠落!下方,是演武场边缘锋利如刀的阵法基石。
这一下若是撞实了,绝非轻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云昭能清晰地看到谢无妄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冷漠然,如同镜面般骤然破碎!他的瞳孔急剧收缩,里面翻涌起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能吞噬一切的恐慌与暴戾。
“云昭!”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那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空间在他面前如同纸糊般被撕裂,他瞬间出现在她坠落的下方,不顾一切地伸手,将她牢牢接住,紧紧箍在怀里。
撞击的力道让他后退了半步,但他抱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云昭的脸颊贴着他冰冷丝滑的衣襟,却能清晰地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失控的速度,疯狂地跳动着。
砰咚——砰咚——
一声声,沉重而紊乱,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的心上。
他抱了她很久,久到云昭几乎以为时间已经静止。然后,他缓缓松开一些,低头看向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的后怕尚未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暗流。
他的手指抬起,轻轻拂过她散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与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煞气格格不入。
“看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致命的危险气息,“是为师之前,太过温和了。”
云昭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