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透过雕花木窗,在静室的地面上洒下一片清冷的光辉。
云昭拥被而坐,却毫无睡意。
闭上眼睛,镜湖幻境中的画面便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那个与她一般无二的女子在他怀中寸寸碎裂,化作漫天光点,而他,那位高高在上、清冷如玉的仙尊谢无妄,竟会露出那般……痛彻心扉、仿佛整个世界随之崩塌的神情。
那不是作伪。修为到了她与谢无妄这等境界,或许能伪装表情,但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恸与绝望,是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
“为什么……”她无声地喃喃,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锦被中。前世剜心之痛犹在灵魂深处烙印,那冰冷的剑锋,他决绝的眼神,是她重生以来所有恨意与目标的基石。可这基石,如今却被这意外的窥见震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若他当真如此在意,前世又为何亲手将她送上祭坛?若那是伪装,这心魔幻境又作何解释?
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纠缠不休。
就在此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清冷气息,如同初冬的薄霜,悄然弥漫在静室之外。
他来了!
云昭心中猛地一凛,几乎是本能地,她立刻躺下,侧身向里,调整呼吸,伪装成已然熟睡的模样。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耳膜。
“吱呀——”
门被极轻地推开,来人显然刻意收敛了所有声息。若非她灵魂感知远超如今这具身体的修为,绝难察觉。
脚步声近乎于无,但她能感觉到,那股带着夜露微凉的气息正在缓缓靠近。最终,在离床榻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室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她刻意放缓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云昭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背上,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并非审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她是否安好。
时间一点点流逝,这份静止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难熬。就在云昭几乎要维持不住平稳的呼吸时,她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太轻了,轻得像是她的错觉,其中蕴含的疲惫与某种压抑至深的东西,却让她的心弦为之一颤。
随即,她感觉到那股气息再次靠近。
他走到了床边。
微凉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发丝,动作小心得近乎虔诚,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云昭浑身瞬间僵住,所有的伪装几乎在这一刻崩裂。他从未有过如此……越界的举动。即便是前世作为他最为倚重的弟子,他也始终恪守着严格的师徒界限,清冷自持,不容亵渎。
紧接着,一件带着体温和清冽雪松气息的外袍,被轻柔地覆盖在了她的身上,仔细地掖好了被角。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又凝视了她片刻,那目光几乎要在她背上灼烧出两个洞来。然后,他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终于准备转身离开。
不能再等了!
云昭猛地睁开双眼,在黑暗中倏然转身,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与恰到好处的惊疑:“师尊?”
那道即将离去的身影骤然僵住。
谢无妄缓缓回身,对上云昭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亮,却又带着一丝懵懂的眼眸。他脸上惯有的冰冷漠然出现了一丝裂痕,虽然转瞬即逝,但云昭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慌乱?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更低哑几分,在寂静的夜里荡开微澜。
“没有。”云昭拥着那件还残留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外袍坐起身,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仅着单薄中衣的身上,“弟子只是感觉……有些冷,忽然又暖和了,便醒了。”她说着,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属于他的外袍,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更加柔弱无害。
谢无妄的视线在她拢紧衣袍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了几分。“夜露深重,莫要贪凉。”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个小心翼翼为她盖上衣袍的人不是他。
“师尊……”云昭却微微蹙起秀眉,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困惑与后怕,“弟子方才,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谢无妄负在身后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梦由心生,静心即可破除虚妄。”他的回答依旧是标准的师尊式教诲,带着距离感。
“不一样的。”云昭固执地摇了摇头,目光紧紧锁住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那个梦,感觉很真实……我梦见,我好像死了,碎成了很多片……”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他。
果然,在听到“碎了”两个字时,谢无妄的瞳孔猛地一缩,周身那完美收敛的气息,不受控制地溢出了一丝!虽然只有一丝,却带着毁灭性的痛苦与暴戾,让周围的空气都瞬间凝固、冰冷。
但他控制得极好,那气息一放即收,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只是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
“胡言乱语!”他的声音陡然严厉了几分,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呵斥,“修行之人,神思清明,岂会轻易为梦境所惑?定是你近日修炼急于求成,以致心神不稳!”
若是前世那个对他全心敬仰的云昭,此刻定然已被这严厉吓得噤声。但现在的云昭,只是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越发显得委屈和无助,甚至眼底迅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可是师尊……梦里,好像还有您……”她声音微颤,带着哭腔,继续往下说,语速缓慢,却字字如刀,“我看到您……很伤心,很难过……师尊,您为什么会那么难过?”
最后那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谢无妄强装的镇定。
“够了!”
他猛地低喝出声,打断了云昭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或者说,是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态。
他上前一步,身形快得带起一阵微风,瞬间逼近床榻。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月光,将云昭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他周身那清冷的气息变得混乱而危险,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翻涌着的惊涛骇浪,那里面有痛苦,有恐慌,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云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逼近惊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这个细微的、带着畏惧的动作,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谢无妄身上。他眼底的疯狂与混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痛楚,以及一丝……狼狈。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退开两步,重新拉开了距离。方才那逼人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只剩下满室的寂静和两人之间无形却厚重的隔阂。
他背过身,不再看她,只留下一个紧绷而孤寂的背影。
“梦境虚妄,皆为泡影。”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冰冷,但那冰冷之下,是极力压抑后难以自控的微颤,“今日之语,休要再提。静心凝神,明日功课加倍。”
说完,他不等云昭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离开了静室。门被轻轻合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室内,再次只剩下云昭一人,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他的清冷气息,还有……那件依旧带着他体温的外袍。
云昭缓缓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外袍上精致的云纹锦缎。布料冰凉丝滑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成功了。她成功地撕开了他冰封面具的一角,窥见了其下深不见底的汹涌暗流。他的慌乱,他的失态,他近乎本能的否认与逃避,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那个幻境,是真的。他心中有鬼,而且是一个与她密切相关的、足以让他这位三界仙尊方寸大乱的鬼。
前世的恨意依旧存在,但不再那么纯粹和坚不可摧。恨的对面,滋生出了更复杂、更危险的东西——一种混合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妙悸动的情绪。
她拢紧了身上的外袍,清冷的雪松气息萦绕在鼻尖。
谢无妄,你心底埋藏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秘密?与我有关,与我的“死”有关……那会让你,最终走向毁灭吗?
月色依旧清冷地洒在地面上,静室无声,但有些东西,从今夜起,已经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