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刚在槐荫书铺的门楣上散成薄纱，陈默已将那本夹着情报的线装《史记》揣进了中山装内袋。
指尖触到扉页夹层里的油纸包，硬挺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那是昨夜熬了半宿译出的“遵义周边敌军布防图”，密密麻麻的暗号小字，每一笔都牵着前线红军的安危。
巷口卖糖炒栗子的摊子刚支起来，铁锅里的砂石“哗啦”作响，混着老化掀开门板的吱呀声，在秋凉里揉成细碎的烟火气。
陈默放缓脚步，眼角扫过书铺门口——“暂停营业”的木牌稳稳挂在门柱上，红漆字迹在晨光里亮得扎眼，这是老周今早排查过巷口的信号，安全。
他刚要抬脚，身后忽然传来皮鞋叩击青石板的声响。陈默心里一紧，顺势转身走进旁边的烟纸店，指尖在玻璃柜台上敲了敲：“拿包哈德门。”
老板低头找烟的功夫，他透过橱窗缝隙往后看——是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挑着空担子，嘴里哼着小调，径直从书铺门口走过，看样子是城郊来的菜农，不是二处的特务。
付了钱，陈默捏着烟盒，慢悠悠晃到书铺门口。
老化正蹲在地上整理书堆，见他过来，手里的动作没停，只低声道：“苏小姐早到了，在里间等着。”陈默“嗯”了一声，弯腰从书摊最下层抽出本《论语》，指尖在书页上飞快划过——这是给老化的“外围安全”信号，确认没人盯梢。
掀开门帘走进外间，一股樟木混着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架最外侧的绿萝长得正好，藤蔓垂下来挡着里间的门帘，隐约能看到帘后晃动的衣角。
陈默故意放慢脚步，伸手在复兴社旧刊物的书架上翻了翻，抽出本卷边的《扫荡报》，装作浏览的样子，实则耳尖支着，听着外间的动静——巷口的吆喝声、挑水的木桶碰撞声、远处巡街警察的梆子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没有异常。
“老板，有没有光绪年间刻本，带批注的《史记》？”
陈默的声音压得恰到好处，不高不低，刚好能让里间的苏晴听见，又不会传到巷口。老化从门口探进头，脸上堆着熟稔的笑：“这位先生运气好，昨儿刚收着一套，您跟我来里间看。”
掀开门帘的瞬间，苏晴的身影撞进眼帘。她穿着件月白色旗袍，领口别着枚小巧的珍珠别针，往日总是束得整齐的麻花辫松了些，垂在肩后。
见陈默进来，她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沉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抚着旗袍的下摆——那里比上次见面时微微隆起一点，不细看倒像揣了个小布包，可陈默一眼就觉出了异样。
“东西带来了？”苏晴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尖划过方桌的木纹。
陈默点点头，从内袋里掏出那本《史记》，放在桌上翻开。
扉页夹层里的油纸包露了出来，苏晴飞快地抽走，塞进旗袍内侧的暗袋——那里缝了个小兜，专门用来藏密信，贴着腰腹，既隐蔽又不会晃出声响。
“这是新的密码本。”
陈默又拿出个蓝布小包，里面是本翻旧的《唐诗三百首》，书页空白处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苏晴接过来，指尖刚碰到布包，忽然想起什么，从手提包里掏出张叠得极小的纸条，飞快地塞到陈默手心，眼神里藏着些说不清的慌乱。
陈默捏着纸条，指尖能感觉到纸页上细腻的笔触——是苏晴的字迹。
他刚要展开，外间忽然传来老化的声音：“王婶，您要买的《聊斋》在这儿呢！”声音比平时高了些，尾音带着点颤——这是“有无关人员靠近”的暗号。
两人瞬间噤声。苏晴走到里间门口，掀开布帘一角往外看——是巷口裁缝铺的王婶，正蹲在书摊前翻书，手里还提着刚买的菜篮子，看样子只是来买闲书的。
她松了口气，回头对陈默做了个“放心”的口型，转身走到暗格前，掏出钥匙打开机关，把油纸包和密码本放了进去。
陈默趁着这功夫，走到窗边，背对着苏晴展开了那张纸条。
阳光透过窗棂，刚好照在纸上，苏晴清秀的字迹瞬间撞进眼里：“怀了，四个月,是我们俩的。旗袍快遮不住了，得想办法请假生孩子。”
“嗡”的一声，陈默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指尖猛地攥紧纸条，纸页的边缘硌得指节发白。
他回头看向苏晴——她正低头整理暗格，旗袍的后腰绷得有些紧，刚才没注意，此刻才看清，那不是揣了布包，是肚子微微隆起的弧度，藏在宽松的旗袍里，却在转身时露了痕迹。
四个月了……虽然陈默早就知道，但从苏晴口里亲自听说，他的喉结还是滚动了一下。
上次在上海见面，还是去年冬天，算着日子，刚好对得上。
他想起她刚才抚着下摆的动作，想起她眼底藏着的慌乱，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在这龙潭虎穴的南京城，她怀着孩子，还要跟着自己冒险传递情报，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
“陈默？”苏晴整理完暗格，回头见他站在窗边发愣，脸色发白，不由得皱起眉，“怎么了？是不是纸条上的字看不清？”
她走过来，伸手想拿过纸条，却被陈默一把攥住了手腕。他的手很烫，力道大得有些发颤，苏晴吓了一跳，抬头撞进他通红的眼底。
“只是太辛苦你了”陈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晴的睫毛颤了颤，别开脸，指尖轻轻碰了碰肚子：“现在4个月已显怀了，再过一阵子穿旗袍就藏不住了。”
她声音里带着点委屈，“我本来想找机会请假，可总部最近忙得紧，我一个人……”
陈默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松开她的手腕，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小腹。
隔着薄薄的旗袍，能感觉到微微的隆起，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传过来，那是一个小生命在悄然生长，是他和她的孩子：“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
苏晴摇摇头，拉着他走到里间门口，掀开布帘一角往外看——王婶已经买好书走了，老化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抽烟，目光警惕地盯着巷口。
“先别说这个，情报得赶紧送出去。”
她从暗袋里掏出那本《唐诗三百首》，翻开扉页，用指甲在“床前明月光”的“床”字上划了一下，“我已经按新密码改了译法，今晚就能发出去。”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情报耽误不得。“
请假的事，我来想办法。”他看着苏晴的眼睛，语气坚定，“过两天我找戴老板，就说你水土不服，得回老家休养一阵子——上海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到时候你直接去苏州，找我们的人安排生产。”
苏晴眼里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戴笠那么多疑，他会信吗？”
陈默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里面装着些褐色的药粉：“这是我托人从药房拿的‘巴豆粉’，你明天开始，每天偷偷掺一点在水里喝，就说上吐下泻，脸色再差些，戴老板肯定不会留一个随时可能出状况的人在机要处。”
苏晴接过药瓶，攥在手里，指尖传来玻璃的凉意：“会不会伤着孩子？”
陈默连忙摇头：“剂量很小，只会让人轻微腹泻，不影响孩子，等你到了上海，停了药就没事了。”
他顿了顿，又从内袋里掏出一叠银元，塞进她手里，“这是给你备用的，到了上海，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苏晴捏着银元，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抬头看着陈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外间传来老化的咳嗽声——这是“有人靠近”的信号。
两人瞬间噤声，苏晴飞快地把银元塞进旗袍暗袋，陈默则拿起桌上的《史记》，装作还在翻书的样子。
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走进来，手里拿着本破旧的《三国演义》：“老板，这本书多少钱？”
老化连忙起身，笑着迎上去：“这位兄弟，这本是民国铅印本，要大洋一块五。”汉子皱了皱眉，翻了翻书页：“太贵了，一块钱行不行？”
趁着两人讨价还价的功夫，苏晴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拿着个纸包，对老化说：“老板，我要的书看完了，下次再来。”
老化点点头，眼角的余光扫过她，又飞快地看向陈默——这是“交接完成，准备撤离”的信号。
陈默放下《史记》，对老化说：“那套《史记》我下次再来拿，先付定金。”
说着，掏出两块银元放在桌上，转身跟着苏晴走出书铺。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脚步不快，却很沉稳，谁都没说话，直到走到巷口的拐角处，苏晴才停下脚步，转身对陈默说：“请假的事，你别太急，先把情报送出去再说。”
陈默点点头，伸手替她理了理旗袍的领口：“放心，我有数。你明天记得喝药，别露馅。”
苏晴“嗯”了一声，从手提包里掏出个苹果，塞到他手里：“昨天买的，挺甜，你拿着吃。”陈默接过苹果，指尖触到她的掌心，温热的触感让心里一阵发软。
“走吧，我看着你上车。”
陈默说。苏晴点点头，转身走向巷口的黄包车——那是他们安排好的接应车辆，车夫是自己人。
她刚要上车，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陈默喊：“孩子生下来，要是男孩，就叫陈念安，好不好？”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用力点头：“好，就叫念安，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苏晴笑了，眼角弯起来，像月牙儿。
她钻进黄包车，车夫拉起车就走，车轮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很快就消失在巷尾。
陈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苹果，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他望着苏晴消失的方向，心里暗暗发誓.
一定要让她和孩子平安，一定要等到任务完成，等到能光明正大地抱着孩子，叫他一声“念安”。
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陈默下意识地把苹果塞进怀里，转身走进旁边的杂货店。
透过橱窗缝隙，他看到是复兴社的巡逻队，一共四个人，正沿着巷口慢慢走着，目光警惕地扫过两边的店铺。陈默松了口气，等巡逻队走远了，才从杂货店走出来，慢悠悠地往复兴社总部的方向走去。
手里的苹果还带着苏晴手心的温度，扉页里的纸条早已被他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那上面不仅写着怀孕的消息，还有苏晴清秀的字迹：“陈默，我等你，等孩子出生，我们一起回上海。”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最后的晨雾。陈默走在南京的街头，心里既沉重又温暖。
沉重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既要完成情报传递的任务，又要想办法让苏晴安全离开南京；温暖的是，在这危机四伏的岁月里，他有了牵挂，有了盼头——那个叫“念安”的孩子，是他和苏晴的希望，也是他们坚守下去的力量。
回到复兴社总部，陈默径直走进机要处。
苏晴已经坐在桌前，正在整理刚交接回来的情报。见他进来，她抬起头，眼里带着笑意，轻轻点了点头——这是“一切安全”的信号。
陈默也回以一个微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拿出那个苹果，放在桌上。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苹果上，泛着淡淡的红光，像极了苏晴刚才笑起来的模样。
他翻开桌上的《史记》，扉页里的油纸包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苏晴的字迹：“情报已收，明日开始按计划行事。念安，等你。”
陈默捏着纸条，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字——念安，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