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白炽灯悬在头顶,光线下浮着细小的尘埃,陈默坐在硬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处的布料。
那是他特意换上的旧工装,袖口磨出的毛边能让人想起他“工人调解员”的身份。
刘琼组长把一叠举报材料“啪”地拍在桌上,纸张边缘划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陈默,有人举报你借着调解工人纠纷的名义,暗中勾结工运领袖老周,意图煽动罢工。”刘琼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却像探照灯似的锁在他脸上,“上个月13号下午,你在闸北纱厂后街的茶馆见了老周,聊了足足两小时,这事你承认吗?”
陈默垂眸扫过举报材料上的字迹,钢笔字歪歪扭扭,却把时间、地点、甚至他当时穿的灰布衫都写得一清二楚。
他心里猛地一沉——能把细节记这么准的,要么是茶馆里的人,要么是……组织内部出了问题。这念头刚冒出来,他指尖的力道就收了收,指节泛白,随即又缓缓松开,脸上没露出半分慌乱。
“承认。”
他抬眼时,语气已经平稳下来,甚至带着点坦然,“那天我确实见了老周,不止见了他,还见了纱厂的三个工头,还有隔壁绸厂的工会代表。”
他往前倾了倾身,目光掠过审查小组另外两人紧绷的脸,“组长,您手里要是有闸北纱厂上个月的工运记录,就能查到13号上午,老周带着工人跟工头因为欠薪的事差点打起来,是我过去把两边劝下来的。”
刘琼没接话,从材料堆里抽出一张纸推过去:“但举报上说,你跟老周私下达成了协议,你帮他传递消息,他给你提供工人名单。”
“这不可能。”
陈默的声音提高了些,却不是急辩,反倒带着点无奈,“我是厂里的调解委员,每天打交道的不是工人就是工头,要名单我用得着找老周要?再说,我要是真跟他勾结,何必把调解的事闹到厂里人人皆知?”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这里揣着的,是秘密情报组的工作证,您要是不信,可以打电话去核实。我每次跟工人接触,不管是调解纠纷还是闲聊,事后都要提交‘工人动态报告’,13号那次的报告,我第二天一早就交上去了。”
这话让审查小组的人对视了一眼。
坐在刘琼旁边的年轻干事刚要开口,陈默已经站起身:“报告应该还在情报组的档案柜里,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柜子,标着‘闸北片区四月’的文件夹里,您现在让人去取,半小时就能拿来。”他说得笃定,眼神里没半点闪躲,倒让审查的几人心里先犯了嘀咕。
刘琼盯着他看了片刻,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低声交代了几句。
放下电话时,他的语气缓和了些:“陈默,审查期间,你最好老实点。现在没证据不代表你没问题,要是让我们查出你撒谎……”
“组长放心,我既然敢来接受审查,就没什么不能说的。”
陈默坐回椅子上,后背挺得笔直,“我接触老周,确实是为了摸清工运动向。您想想,最近上海的工运闹得多凶,英美烟厂、永安纱厂,一个接一个罢工,咱们要是连工人的诉求、背后有没有人挑唆都搞不清楚,怎么向组织汇报?”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点恳切,“我那天跟老周聊,就是想知道他对欠薪的事到底怎么打算,工人里有没有激进分子,还有工头那边会不会让步——这些我都写在报告里了,您一看就明白。”
审讯室里静了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响。
陈默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警觉——举报材料来得太巧,刚好在他刚跟老周接触完没多久就递到了审查小组手里,这绝不是巧合。
他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会不会是自己暴露了?还是组织里出了内鬼,故意针对他?
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都不能慌。
他必须维持住坦然的态度,让审查小组找不到破绽,同时得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提醒组织注意风险。
他想起自己住处对面墙根下的那个死信箱——一块松动的砖头,里面能藏纸条,只有他和上线老吴知道。要是能借着去厕所的机会溜出去,写张纸条塞进去,老吴就能收到消息,让组织暂时停止跟他联系,进入静默状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刚才去取报告的干事拿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递给刘琼。刘琼翻开文件夹,仔细看着里面的报告,眉头渐渐舒展开。
陈默的字写得工整,每一条都记得清清楚楚:“老周态度谨慎,称工人只想要回欠薪,不愿罢工,但提及‘有人在背后鼓动’,未明说姓名”“工头王三表示愿意先付一半薪水,要求工人复工,避免事态扩大”“工人代表小李情绪激动,认为工头没诚意,提议联合其他厂工人施压”……
报告里的内容,跟举报材料里说的“勾结煽动”完全相反,甚至还提到了“需密切关注工人中的激进分子,防止被敌人利用”。
刘琼看完,又递给旁边的干事,两人小声议论了几句,再看向陈默时,眼神里的怀疑少了些。
“这份报告确实是你写的?”
刘琼确认道,“情报组那边说,你每次提交的报告都很详细,上个月的这份,他们还向上级汇报过。”
“是我写的。”陈默点头,语气坦然,“我既然干的是情报工作,就得对得起组织的信任,不能漏掉任何一个细节。要是因为怕麻烦就敷衍了事,那才是真的对不起组织。”
他这话既是说给审查小组听,也是在给自己提醒——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守住本分,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刘琼放下报告,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像是在做决定:“陈默,报告我们看过了,跟举报材料里的说法确实不一样。但这不能完全排除你的嫌疑,毕竟举报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还得再调查。”
她顿了顿,继续道,“在调查清楚之前,你不能离开住处,也不能跟任何人联系,包括厂里的工人和……你认识的其他人。”
“我明白。”陈默立刻答应下来,松了口气——不能联系正好,他本来就打算进入静默状态。只要审查小组没找到实质性证据,就不能把他怎么样,而他正好可以借着这段时间,让组织那边提高警惕。
当天下午,审查小组暂时结束了询问,让干事送陈默回住处。
路上,陈默故意放慢脚步,说自己要去街角的公厕,让干事在外面等。
进了公厕,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烟纸和半截铅笔,写下一行字:“有内鬼,我遭审查,速通知组织,全员静默,停止联系。”
写完,他把烟纸叠成小方块,塞进鞋底——刚才在审讯室里,他早就把鞋底的夹层弄松了,刚好能藏东西。
回到住处对面的那条街,陈默趁着干事不注意,假装系鞋带,飞快地走到墙根下,手指抠住那块松动的砖头,把烟纸塞了进去,再把砖头按回原位,拍了拍手上的灰,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老吴每天都会在傍晚的时候来这里查看死信箱,今天一定能收到消息。
回到住处,陈默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被监视的痕迹,才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水。
他拿起桌上的相框,里面是他和苏晴、沈岚的合影——那是去年组织活动时拍的,照片上的几人笑得很开心。
陈默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的人脸,心里有些发酸——从现在起,他不能再跟他们联系了,甚至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情况,怕连累他们。
他把相框反过来扣在桌上,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把秘密情报组的工作证、之前的报告底稿都锁进箱子里,又把跟组织联系用的暗号本、密码纸都烧了,灰烬倒进马桶冲干净。做完这些,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心里反而踏实了些。
接下来的几天,审查小组又找过陈默几次,问的还是关于老周的事,还有他平时跟其他工人的接触情况。
陈默每次都坦然应对,把自己的工作内容、收集到的情报说得清清楚楚,还主动提供了几个可以核实的证人——比如纱厂的厂长,还有其他几个调解委员,证明他确实是在认真做调解工作,没有任何异常。
审查小组去核实后,发现陈默说的都是实话。
厂长说陈默“办事靠谱,好几次都帮厂里化解了工人闹事的风险”,调解委员也说他“对工人情况摸得透,写的报告很有用”。
这些证词,加上那份详细的工人动态报告,让审查小组越来越找不到怀疑陈默的理由。
刘琼最后一次找陈默时,语气已经明显缓和了:“陈默,我们查了这么久,没找到你跟老周勾结的证据,反而觉得你确实是在认真做情报工作。不过,举报的事还没查清,我们还会继续调查,但不会再限制你的自由了。”
“谢谢组长理解。”陈默站起身,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既不显得庆幸,也不显得委屈,“我知道组织审查是为了安全,不管查多久,我都配合。以后我还是会好好收集工运情报,不会让组织失望。”
刘琼看着他坦然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怀疑也消失了。
他点了点头:“好,你回去吧。要是想起什么跟举报有关的线索,随时跟我们联系。”
陈默走出审查室,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慢慢走在街上。他知道,这次的审查虽然暂时过去了,但危险还没解除——内鬼还没找到,举报的人也没查清,他必须继续保持静默,不能有任何松懈。
他没有回家,而是绕了几条街,确认没人跟踪后,才去了死信箱那里。、砖头还是原来的样子,他抠开一看,里面有一张小纸条,是老吴的字迹:“已收到消息,组织全员静默,勿念。注意安全。”
陈默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咽下去。他心里默念:不管接下来有什么风险,他都会坚持下去,守住自己的岗位,等着组织的下一步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