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尖碰到硬物的瞬间,我猛地停了手。午后的阳光穿过海棠树的枝叶,在泥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刚才还喧闹的游乐园声响,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隔绝在外,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和远处隐约的旋转木马音乐。
“是这个吗?”我蹲下身,用手指小心地拂去泥土,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渐渐露出轮廓——盒身是老式饼干盒的样式,上面印着早已模糊的“动物饼干”字样,盒盖缝隙里还卡着几根干枯的草叶,像是沉睡了许多年的秘密。
指尖刚触到铁盒,就感觉一阵熟悉的凉意掠过手背,像阿禾从前趴在我肩头看我写作业时的呼吸。我抬头望向树枝,风轻轻吹动花苞,恍惚间看见一道透明的影子坐在树杈上,晃着脚,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
“阿禾,是你吗?”我轻声问。风卷着一片刚抽芽的嫩叶落在我手边,像是无声的回应。
我咬着牙,把铁盒从泥土里抱出来。盒子比想象中轻,晃了晃,能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碰撞声。蹲在海棠树下,我用袖子擦去盒盖上的锈迹,指尖在“动物饼干”的图案上摩挲——这是我小时候最爱的饼干,每次爸爸买回家,阿禾都会“抢”走一块小熊形状的,说要帮我“尝尝有没有毒”。
打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泥土气息的旧时光味道扑面而来。里面铺着一层褪色的蓝格子布,布上放着两件东西:一个掉了耳朵的布兔子玩偶,和一本绑着红绳的牛皮纸日记本。
布兔子的绒毛已经泛黄,左眼的纽扣掉了,露出里面的棉絮——这是阿禾生前的玩具。我记得他曾在梦里跟我说过,这是他妈妈走之前留给他的,他每天抱着睡觉,就像抱着妈妈的味道。我小心地把布兔子捧在手里,绒毛软软的,像是还留着阿禾的温度。
日记本的封皮已经被潮气浸得有些发皱,红绳绑得很紧,像是怕里面的秘密跑出来。我解开红绳,翻开第一页,爸爸的字迹映入眼帘,日期是二十年前的春天——正是他带着阿禾在海棠树下刻字的那天。
“今天带阿禾来游乐园,他抱着布兔子,说要把它埋在这里,等我回来的时候一起挖出来。他问我,人死了是不是会变成星星,我说,会变成你最想念的人身边的东西,陪着他。阿禾想了想,说那他要变成海棠树,这样就能一直看着囡囡长大。”
我的眼泪滴在日记本上,晕开了墨迹。继续往下翻,里面记满了爸爸在外地打工的日子:“今天看见个小女孩,跟囡囡一样高,手里拿着草莓味的糖,想起阿禾说囡囡最爱吃这个”“工地上的工友说我傻,寄那么多钱回家,可他们不知道,我家里有两个等着我的孩子”“最近总梦见阿禾,他说囡囡学会了骑自行车,还说他帮囡囡赶走了欺负她的坏小子”。
最后几页的字迹越来越潦草,墨水洇得厉害,像是写的时候手在发抖:“医生说我得了重病,可能回不去了。我把攒的钱寄回了家,藏在了樟木箱的夹层里,够囡囡读书用了。阿禾,对不起,我没能遵守约定,没能带你和囡囡坐旋转木马。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做你的爸爸,好好照顾你。”
“爸爸……”我哽咽着,把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忽然,手里的布兔子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我低头一看,是一张小小的照片,夹在布兔子的绒毛里——照片上,爸爸蹲在海棠树下,怀里抱着小小的阿禾,阿禾手里举着布兔子,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背景里,年幼的我正举着半块饼干,朝他们跑过来。
阳光忽然变得格外温暖,落在照片上,像是给三个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我抬头望向海棠树,看见树影里,两道小小的身影正手牵着手,朝我挥手。一个穿着灰布褂子,抱着布兔子;一个穿着蓝色的衬衫,手里拿着草莓味的糖。
“爸爸,阿禾……”我笑着挥手,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风轻轻吹过,海棠树的花苞轻轻晃动,像是在回应我的呼唤。我知道,他们没有离开,他们就藏在这棵海棠树里,藏在这本日记本里,藏在我每一个想念他们的瞬间里。
我把布兔子和日记本放回铁盒,重新埋进海棠树下的泥土里,又在上面铺了一层新的草叶。站起身时,口袋里的水果糖忽然滚了出来,落在树根旁,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颗小小的星星。
远处的旋转木马音乐还在响,我朝着那片彩色的光影走去。这一次,我不再难过,因为我知道,无论走多远,总有两个人,会永远陪着我,在我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