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刘成最后一次切过沈砚的腕脉，凝神良久，终于松开手指。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口压在胸口月余的浊气，仿佛也随之吐尽。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如释重负的笑容，眼角都堆起了深深的褶子。
“好！好！好！”他一连道了三个“好”字，捻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满是欣慰，“脉象虽未复旧日雄浑，然沉疴尽去，气血充盈，脏腑安和！筋骨之力，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如初！沈大人，此劫……终是过去了！”
侍立在旁的林岚，听到这最终的宣判，一直悬在胸腔最深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那一丝紧绷，终于彻底消散。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眉骨，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连日忧劳的印记，但此刻，心已落地。
沈砚端坐在窗边的圈椅上，窗外明媚的春光洒在他身上。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月白常服，衬得脸色虽仍有些清减，却已不见病容，眉宇间沉淀着大病初愈后的清朗与沉稳。他起身，对着刘成郑重一揖：“沈砚能得重生，全赖太医令妙手回春，悉心调治。此恩，没齿难忘。”
刘成连忙侧身避开，摆手笑道：“大人言重！医者本分，何况大人乃国之柱石，老朽岂敢不尽心？倒是林夫人，”他看向林岚，目光中满是真诚的赞许，“衣不解带，劳心劳力，调护之功，老朽自愧弗如啊！”
林岚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大人康复，便是最好。”
送走了千叮万嘱仍需静养一段时日、不可骤然劳损筋骨的刘成，庭院里只剩下两人。春风拂过窗台那盆愈发青翠的“绿云”兰草，带来草木新发的清香。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沈砚走到林岚面前，目光沉静而温和地落在她脸上，将她连日来未曾好好休息而残留的淡淡倦色收入眼底。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林岚抬眼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澄澈。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是惯常的平静，却透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轻松：“职责所在。你好了，便好。”
沈砚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心中那片曾被伤痛冰封的荒原，早已被她日复一日的守护寸寸暖化，生出柔韧的生机。他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颊边被风吹起的一缕发丝，动作带着大病初愈后的珍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今日……让赵虎他们过来吧。”沈砚忽然道，眼中带着询问，“许久未见，也该让他们安心了。再劳烦张嫂整治几样小菜，无需铺张，简单……庆贺一下，可好？”
林岚看着他眼中那份期待，以及那抹大病初愈之人对人间烟火气的渴望，没有犹豫：“好。我去安排。”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大理寺卿官邸那间临水的小花厅里，一桌不算丰盛却透着浓浓暖意的宴席已然摆开。没有珍馐玉馔，不见山珍海味。桌上是张嫂拿手的家常味道：一大盘炖得骨酥肉烂、酱香浓郁的羊肉羹；一碟碧绿油亮的清炒菘菜；一笼热气腾腾、皮薄馅足的豚肉蒸饺；还有一盆金黄喷香、用新麦粉烙得外脆里软的胡麻饼。最显眼的，是赵虎不知从哪个相熟的胡商处弄来的一整条烤得滋滋冒油、撒满了孜然与粗盐的羊腿，粗犷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
赵虎、王五，还有几个平日里跟着沈砚出生入死、关系最为亲近的衙役捕快，此刻都围坐在桌旁。他们卸下了平日的公服和佩刀，穿着干净的常服，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和毫不掩饰的欣喜。看到沈砚穿着一身月白衣衫，步履虽缓却沉稳地走进花厅时，众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眼中满是关切和如释重负。
“大人！”赵虎声音洪亮，带着由衷的喜悦，“您可算是大好了！可把兄弟们惦记坏了！”
“是啊大人！”王五也抢着道，“您是不知道，这阵子兄弟们在外头当差，心里都悬着！今日见您气色，我们这颗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沈砚脸上带着温煦的笑意，抬手示意众人坐下：“都坐。劳诸位挂心了。今日无公务，只叙旧情。都随意些。”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关切的脸，心中亦是暖流涌动。这些人，是他在长安立足的根基，也是生死相托的袍泽。
林岚坐在沈砚身侧稍后的位置，安静地替他布菜，将炖得软烂的羊肉羹和易于消化的蒸饺夹到他面前的碟子里。她并未过多参与男人们热烈的交谈，只是偶尔在沈砚看向她时，回以一个极淡的、安抚的笑意。
气氛很快热烈起来。赵虎拍着胸脯讲起他们如何在外围布控，最终协助金吾卫一举捣毁了“竹先生”在城外的几个秘密据点，讲得唾沫横飞。王五则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替考舞弊案后，贡院重新开考那日，举子们如何激动得如同过年，连街边的酒肆都挤满了人。众人推杯换盏（沈砚面前只是清茶），笑语喧哗，将过去数月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沈砚话不多，只是含笑听着，间或问上一两句。他吃得不多，但每样都尝了一些，尤其是林岚夹到他碟中的食物。那碗温润的羊肉羹下肚，暖意融融。他看着眼前这热闹而充满生气的场景，看着兄弟们脸上由衷的笑容，再侧目看向身边安静布菜、眉眼间也染上暖色的林岚，一种久违的、近乎圆满的安宁感，如同温热的潮水，无声地将他包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月上柳梢，清辉如水般漫过窗棂，洒在庭院中潺潺流动的小溪上，泛起粼粼银光。赵虎等人都是识趣的，见沈砚虽精神尚可，但眉宇间已有一丝倦色，便纷纷起身告辞。
“大人，您早些歇息！身体要紧！”赵虎抱拳道，眼神在林岚和沈砚之间飞快地掠过，带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是啊大人，改日兄弟们再来看您！”王五也连忙附和。
沈砚和林岚起身相送。待马车辘辘远去的声音消失在坊巷深处，喧嚣散尽，整个庭院重归于一片静谧。唯有清亮的月光，潺潺的水声，和晚风中草木的清香。
两人并肩站在花厅外的廊檐下。夜风微凉，吹拂着衣袂。沈砚侧过头，月光勾勒着林岚沉静的侧影，她鬓边那支简单的素银簪子，在月华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陪我……走几步？”沈砚低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岚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自然地伸出手臂，让他可以略作倚靠。沈砚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可以。他迈开步子，沿着青石小径，缓缓走向庭院深处那片被月光笼罩的兰圃。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一丛丛兰草映照得如同碧玉雕琢。晚风送来清幽淡雅的香气。两人停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春兰前，月光下，那舒展的叶片和洁白的花朵，静谧美好。
沈砚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林岚。月光清晰地映照着他的面容，褪去了病容的清朗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温柔。他伸出手，探入宽大的袖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用软布包裹的物件。
林岚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带着一丝疑惑。
沈砚没有言语，只是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一层层揭开了那柔软的布包。
月光下，一支玉簪静静躺在他掌心。青白玉质，温润细腻，簪身圆润光滑，簪头简洁地雕琢成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瓣线条柔美流畅，在月华的浸润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清雅得不染尘埃。
林岚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她认出了这支簪子——那日西市边缘，那个不起眼的小摊。原来他……
“那日在西市……一眼便见着了它。”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庭院中缓缓流淌，每一个字都如同玉簪本身，带着温润的质感，“这玉兰，像窗台那盆‘绿云’，更像……你。”他的目光灼灼，锁住她的眼眸，带着不容错辨的珍重，“不张扬，自有风骨。清冷之下，是温润坚韧的心。”
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他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极其轻柔地取下了她发间那支陪伴已久的素银簪子。乌黑柔顺的发丝瞬间失去了束缚，如同流瀑般滑落下来，几缕拂过沈砚的手背，带来一阵微痒的酥麻。
林岚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却没有抗拒，只是抬着眼，静静地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眸清亮如寒潭，此刻却清晰地映着他专注而郑重的身影。
沈砚拿起那支青白玉兰簪，动作轻柔而稳定，小心翼翼地穿过她如云的发丝。他的指尖偶尔擦过她耳廓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屏息凝神，仿佛在进行一场无比重要的仪式，将簪子稳稳地簪入她的发髻之中。
青白玉的温润光泽，瞬间融入了她如墨的青丝里。那朵含苞的玉兰，恰好簪在她鬓边，在月华的映照下，清雅绽放，与她沉静的气质浑然天成。
“好看。”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的满足，目光流连在那玉兰与她皎洁的侧脸上，再也移不开。
林岚抬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鬓边的玉兰簪。冰凉的玉质触感下，仿佛蕴藏着他掌心的温度。她没有看簪子，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砚脸上，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似有冰雪消融，春水初生，漾开层层叠叠的暖意涟漪。她唇边缓缓绽开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月下幽兰无声绽放，清冷中带着动人心魄的暖意。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沈砚心尖。
沈砚的心，被这抹笑容和这声轻应，彻底填满、点燃。他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翻涌的情潮，那压抑了太久、经历了生死淬炼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春水。他伸出手，不再是小心翼翼地触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轻轻捧起了她的脸颊。
他的手掌温热，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光滑细腻的肌肤。月光下，她的容颜近在咫尺，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如同受惊的蝶翼。那双总是冷静洞察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他放大的、带着浓烈情意的脸，以及那朵簪在她发间的、属于他的玉兰。
林岚的心跳骤然失序，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胸腔。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沈砚眼中那份深不见底、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温柔和渴望牢牢锁住。那目光，比月光更清亮，比火焰更灼热，带着一种历经生死后、不容置疑的决绝。
“林岚……”沈砚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最醇厚的酒，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耳膜和心尖，“金殿之上，我曾言‘此心付与’，并非权宜，更非妄语。是……早已刻骨，生死难移。”
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眉梢，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和淡淡的药草余香。
“过往种种，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你我携手闯过。往后余生，无论宦海浮沉，亦或江湖风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近，最终化作唇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无比的珍重和承诺，“……我只愿与你，同担风雨，共享晨昏。此心……唯天可鉴，唯你可证。”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的吻，如同飘落的羽毛，带着无比的珍重和试探，轻轻印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
那温软的触感，如同带着微小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林岚的四肢百骸。她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让她鼻尖发酸。
沈砚的唇并未离开，只是停留在她的额间，感受着她细微的颤抖和肌肤传来的温热。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更轻柔却更紧密地拥入怀中。她的身体起初有些僵硬，渐渐地，在那温暖而坚定的怀抱里，在那份沉甸甸的珍重气息包围下，一点点地放松下来，如同倦鸟归巢。
她缓缓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地、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试探，回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身。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和坚实的力量。这个无声的动作，如同一个开关，瞬间点燃了沈砚压抑许久的火焰。
他的吻，不再是额间那珍重的一印，而是带着灼热的渴望，如同密集而温柔的雨点，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过她微颤的睫毛，最终，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落在了她柔软的唇上。
“唔……”林岚的呼吸瞬间被夺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克制，在这个瞬间土崩瓦解。唇上传来的触感温软而带着微微的凉意，却又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他的气息彻底将她笼罩，带着一种霸道的温柔，攻城掠地。
沈砚的吻起初带着试探的温柔，如同蝶恋花蕊。但怀中温软的身躯和那生涩却真实的回应，如同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太久的渴望。他的手臂收紧，将她更深地嵌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唇上的力道渐渐加深，辗转吮吸，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眷恋，撬开她的贝齿，更深地探寻那甘甜的源头。
林岚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只能被动地依附在他怀里，承受着这汹涌而陌生的情潮。她笨拙地回应着，舌尖偶尔怯生生地触碰，却引来他更激烈的索取。空气变得稀薄而滚烫，耳边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声，混合着庭院里潺潺的水声，交织成一首令人心魂俱颤的乐章。
月光如纱，无声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将他们交叠的身影投在洁净的青石地面上，拉得很长，很近，最终融为一体。晚风拂过兰圃，带来阵阵幽香，仿佛在为这迟来的盟誓低吟浅唱。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才喘息着，恋恋不舍地稍稍退开些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相触，灼热的呼吸彼此交融。他的眼眸深邃如同暗夜的星空，此刻却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清晰地映着她迷蒙的眼、微肿的唇和染满红霞的脸颊。
林岚微微喘息着，睁开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饱含情欲与珍视的目光。她的心跳依旧狂乱，身体深处涌动着陌生的、令人颤栗的渴望。月光下，他鬓边那支青白玉兰簪，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沈砚的目光也落在她鬓边的玉兰簪上，眼中柔情更甚。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冰凉的玉质花瓣，然后顺着她柔顺的发丝滑下，轻轻托起她的下颌。
“岚儿……”他低唤，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魔力，“我……可以吗？”
这声低唤和这直白而滚烫的询问，让林岚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燃烧的火焰，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生怕唐突了她的紧张。所有的犹豫和羞怯，在这一刻，都被他眼中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和珍重所融化。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起头，主动地、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勇气，将温软的唇，再次印上了他的。
这个无声的回答，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沈砚低吼一声，猛地收紧手臂，将她打横抱起！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林岚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脖颈。他的怀抱坚实而滚烫，大步流星地穿过月光流淌的庭院，走向那扇熟悉的、透出温暖灯光的房门。
门扉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庭院里的月光与清风，只余下一室暖融的烛光和两人急促交缠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