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裹挟着夜风,从被雷震撞破的窗洞疯狂灌入。烛火在狂风中剧烈摇曳挣扎,将悬挂尸体的房梁、满铺地面的金箔纸钱、墙上淋漓的血字,以及那具穿着刺目嫁衣的冰冷躯体,切割成无数晃动的、光怪陆离的碎片。
金铃声早已被狂暴的雨声彻底吞没,雷震那愤怒的咆哮也消失在墨色雨幕的深处,再无回响。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湿冷、劣质胭脂与奇异香粉混合的怪异气味,令人窒息。
陆明渊的身影如同孤峭的山崖,矗立在风口。玄色官袍的下摆被涌入的雨水打湿,紧贴在小腿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深潭般的目光从破碎的窗棂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收回,缓缓扫过这如同地狱绘卷般的现场。摇曳的烛光在他眼底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暖意,只有一片沉沉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冰寒。
“不是逼死…”陆明渊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寒渊中捞出,带着千钧的杀意和洞穿迷雾的森然,“是借命布阵,索负心魂。”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悬梁自尽、身着嫁衣的小檀身上,如同在审视一枚被精心摆放在祭坛上的棋子。
沈清漪单膝跪在冰冷、铺满金箔的地面上,素白的衣裙沾染了湿冷的泥污和几片粘附的金箔碎片,却丝毫未损她的专注与清冷。她已用特制的银质刮刀,小心翼翼地将小檀嫁衣袖口内侧沾染的几点淡粉色香粉刮入一方小巧的琉璃碟中。此刻,她正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探入碟中,轻轻蘸取一点粉末,置于烛火上灼烤观察。粉末遇热,散发出一种极其淡薄、却异常甜腻的异香,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辛辣。
“赤焰罗兰花粉混冰片,比例、气味…与秦瑟瑟琴房遗留香粉样本完全吻合。”沈清漪的声音清晰冷静,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鉴定文书。她放下银针,目光转向小檀那只被强行掰开、僵硬冰冷的右手掌心。那片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靛蓝色碎布,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金线勾勒的残缺雀鸟翅膀,如同垂死的挣扎。她用银针的尖端极其小心地挑起碎布一角,清冷的眸子里映着那抹刺眼的靛蓝与金线,“此物…是凶手故意留下?还是…搏斗挣扎所遗?”
“真真假假,皆是饵。”陆明渊的声音在沈清漪头顶响起,低沉而笃定。他已俯下身,玄色的衣袖拂过地面上冰冷刺骨、边缘锐利的金箔,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修长而稳定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径直探向小檀身上那件粗糙、刺目的大红嫁衣!“此衣…便是阵眼。”
他的指尖并未直接触碰嫁衣鲜红的布料,而是悬停在嫁衣的襟口上方一寸。深潭般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细细审视着嫁衣的每一个细节:粗糙的针脚、廉价的染料、宽大不合身的剪裁、袖口内衬残留的香粉痕迹…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嫁衣领口内侧,靠近脖颈缢痕的位置——那里,粗糙的红布内衬上,似乎有几点极其细微的、比布料本身颜色略深的暗红斑点!斑点极小,若非陆明渊目力惊人,几乎难以察觉!
“血迹?”沈清漪立刻会意,清冷的眸子瞬间锐利如鹰。
“不像。”陆明渊微微摇头。他缓缓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并未直接触碰那暗红斑点,而是极其谨慎地悬停在斑点上方,极其轻微地扇动了一下周围的空气。一股极其淡薄、若有似无的、带着一丝奇异甜腥的冷香气息,极其微弱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香气…与刚才沈清漪灼烤的香粉气味截然不同!更加幽冷,更加…惑人心魄!
就在这香气钻入鼻端的瞬间——
嗡!
陆明渊的脑中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沉闷的轰鸣!仿佛有一根紧绷的琴弦被无形的手指狠狠拨动!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猛地袭来!眼前沈清漪清冷专注的面容、摇曳的烛火、满地的金箔…瞬间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扭曲、重叠起来!
“大人?!”沈清漪敏锐地捕捉到陆明渊身体极其细微的晃动和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清冷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骇然之色!她失声惊呼,手中的银针几乎脱手!
陆明渊猛地咬紧牙关!一股冰冷的气流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他深潭般的眼底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受伤的猛兽!是毒!嫁衣上有毒!那暗红的斑点…不是血!是毒!
“针!”陆明渊的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清漪反应快如闪电!指尖寒光一闪,三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已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入陆明渊颈侧的天鼎、扶突、人迎三穴!针尾兀自震颤!
金针入穴的瞬间,那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被无形的屏障阻挡,稍稍退却。陆明渊强行稳住身形,但那股奇异的冷香如同跗骨之蛆,依旧顽固地萦绕在鼻端。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凝聚心神,目光再次投向那嫁衣领口的暗红斑点。
然而,就在他目光聚焦的刹那——
眼前的景象陡然剧变!
那几点暗红的斑点,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它们如同活物般蠕动、膨胀、蔓延!瞬间化作大团大团粘稠、猩红、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鲜血!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嫁衣领口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粗糙的红布,染红了小檀苍白的脖颈,甚至…染红了沈清漪素白的衣裙!
“清漪!”陆明渊瞳孔骤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将沈清漪从那汹涌的血泊中拉开!
“大人?”沈清漪惊愕的声音传来,带着不解。在陆明渊眼中,她正被猩红的血浪吞噬,而在现实里,她依旧跪在冰冷干净的金箔地面上,只是清冷的脸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担忧,她正迅速从药囊中取出一个碧玉小瓶。
幻觉!
陆明渊脑中警铃疯狂炸响!他猛地闭眼!强行催动内力,试图驱逐那诡异的幻象!但那股奇异的冷香仿佛无孔不入,伴随着内力运转,更加凶猛地钻入他的四肢百骸!
再睁眼——
眼前的血泊消失了。但沈清漪的身影却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温热的水汽。她清冷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不断变幻、扭曲…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得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光影。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慌和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陆明渊的心脏!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彻底消失在眼前这片光怪陆离的金箔地狱之中!
“别…!”陆明渊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身体的本能快过了理智!那只刚刚悬停在嫁衣上方、修长而稳定的右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猛地向前探出!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和近乎绝望的急切,一把死死攥住了沈清漪正欲打开碧玉小瓶的手腕!
“呃!”沈清漪猝不及防,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钳住,剧痛传来,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手中的碧玉小瓶“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金箔地面上!几颗碧绿色的药丸滚落出来,沾染了金色的碎屑。
陆明渊的手如同烧红的铁钳,死死箍着沈清漪纤细的腕骨!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他根本听不到她的痛呼,也看不到那滚落的药丸。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眼前那不断晃动、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朦胧光影!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算计与掌控,而是赤裸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惶与一种刻骨铭心的…眷恋?
“别走!”陆明渊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哀求的颤音,清晰地传入沈清漪耳中!那声音穿过摇曳的烛火,穿过满室冰冷的金箔,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沈清漪浑身剧震!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她秀眉紧蹙,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更让她心神俱震的,是陆明渊此刻的眼神和那声“别走”!那眼神里翻涌的惊惶与眷恋,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那声嘶哑的“别走”,更是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平日里那副温润如玉、实则疏离冷漠的表象!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明渊!脆弱,惊惶,甚至…带着一丝无助!这巨大的反差,让她瞬间忘记了手腕的剧痛,清冷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大人!您清醒一点!”沈清漪强忍剧痛和心头的惊涛骇浪,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腕,声音带着急切,“您中了‘相思引’!是致幻奇毒!快松开!让我施针!”
“相思引?”陆明渊的瞳孔因这个名字而剧烈收缩!深潭般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清明!仿佛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短暂地劈开了幻毒的迷雾!他认出了这毒!一种早已失传、只存在于宫廷秘档记载中的西域奇毒!其性诡谲,能引出人心底最深的执念与恐惧,编织幻境,惑人心智!
但这丝清明如同风中残烛,转瞬即逝!
“清漪…清漪…”陆明渊仿佛没有听到沈清漪的话,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眼前那不断晃动、朦胧的光影,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沈清漪的名字,手上的力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收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手腕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深潭般的眼底,那翻涌的惊惶与眷恋如同实质的漩涡,几乎要将人吞噬!“别离开…父亲…父亲他…”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断断续续,如同梦呓,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血…诏书…假的…都是假的…别信…”
父亲!血诏书!假的!
这几个破碎的词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沈清漪的心房!她瞬间明白了!陆明渊心底最深、最痛的执念与恐惧是什么!是他父亲那桩尚未昭雪的冤案!是那导致他陆家倾覆、父亲含恨而终的所谓“罪证”!
“陆明渊!”沈清漪再也顾不得其他,直呼其名!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她左手并指如风,快如闪电般点向陆明渊胸前膻中穴!同时,被紧握的右手手腕猛地一沉一旋,用上了巧劲!
“呃!”陆明渊闷哼一声,膻中穴被点中,气血猛地一滞!紧握的手腕被那巧劲一旋,力道瞬间一松!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间隙!
沈清漪被钳制的右手如同灵蛇般挣脱!她根本来不及感受手腕上那圈青紫的剧痛,指尖寒光爆射!早已扣在指间的数根金针,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和沈清漪孤注一掷的决绝,精准无比地刺入陆明渊头顶百会、前额神庭、太阳穴周围数处生死大穴!
针落如星!
陆明渊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定住!深潭般的眼底,那翻涌的惊涛骇浪和浓得化不开的惊惶眷恋,如同被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沈清漪近在咫尺、清晰无比的容颜,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即,他眼中的神采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大人!”一直守在门口、被这惊变骇得手足无措的玲珑失声尖叫,飞扑上前想要搀扶!
沈清漪的动作比她更快!在陆明渊倒下的瞬间,她已抢步上前,不顾一切地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了他倒下的方向!陆明渊沉重的身躯重重地撞在她身上,两人一起跌坐在冰冷刺骨、铺满金箔的地面上!
“噗!”巨大的冲击力让沈清漪喉头一甜,一丝腥甜涌上嘴角,又被她强行咽下。她顾不上自己的狼狈,也顾不上后背被金箔边缘划破的刺痛,双臂死死环住陆明渊失去意识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陆明渊双目紧闭,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呼吸微弱而急促,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顺着冷硬的脸颊线条滑落,滴在沈清漪素白的衣襟上。他那只刚刚还如同铁钳般紧握沈清漪手腕的右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冰冷刺骨的金箔上,指节处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小姐!”玲珑冲到近前,看着沈清漪嘴角残留的血丝和怀中昏迷不醒的陆明渊,吓得小脸煞白,“大人他…您怎么样?!”
“金针锁穴,暂时压住毒性蔓延…但他心脉已被幻毒所侵…”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飞快地检查着陆明渊颈侧的脉搏,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凝重,“玲珑!快!去我药房!取青玉盒!里面第三格的黑色瓷瓶!快!”
“是!是!”玲珑不敢有丝毫耽搁,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出这间充满血腥、金箔与诡异嫁衣的死亡房间,消失在风雨交加的回廊深处!
冰冷的金箔紧贴着肌肤,寒意刺骨。沈清漪紧紧抱着怀中体温正在迅速流失的陆明渊,感受着他微弱而紊乱的呼吸。她低头,看着他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也依旧紧锁着眉头、仿佛承受着无尽痛苦与恐惧的冷峻面容。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那声嘶哑的“别走”,还有那破碎的“父亲…血诏书…假的…”。
幻由心生。那“相思引”引出的,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最深的恐惧,以及…最深的眷恋?
沈清漪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她咬紧下唇,清冷的眸子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担忧、后怕、震惊,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因那声“别走”和眼底眷恋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她抬起那只被陆明渊攥得青紫、兀自颤抖的手,指尖带着残余的剧痛和一丝奇异的灼热感,轻轻拂去他额角冰冷的汗珠。
“陆明渊…”她低低地、如同叹息般唤出他的名字,声音在满室冰冷的金箔反光和窗外如注的暴雨声中,微不可闻,“撑住…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