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的磷火与冤骨带来的寒意尚未从县衙散去，锦绣坊查封引发的暗流已在清河县织造行当里悄然涌动。雷震带人如狼似虎扑向锦绣坊的动静不小，虽以“流民埋尸不谨”为由，但坊间已有窃窃私语。陆明渊坐镇后堂，面前摊着两份卷宗：一份是三个月前西街锦绣坊头牌绣娘春桃失踪的报案记录，薄薄几页，语焉不详；另一份则是刚刚送回的、从乱葬岗女尸（春桃）指骨间提取的靛蓝丝线初步清洗报告，颜色、质地与老莫囚室窗棂所获王府丝线高度吻合。
“靖王府乐师服色…顶尖绣娘指骨…”陆明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深潭般的眼底暗流汹涌。一条无形的、染血的丝线，将王府、锦绣坊、乱葬岗死死串联。这背后，绝非简单的失踪或情杀。
“大人，”沈清漪清冷的声音在门边响起，她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茶，“丝线熏香成分复杂，需时日分离比对。春桃骸骨上残留的软烟罗碎片，其织染工艺独特，我已托玲珑暗访城中顶尖染匠。”
陆明渊接过茶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锐利：“有劳。王府、绣坊、靛蓝丝…此局环环相扣，恐非一朝一夕。”他正要再言，前衙方向，一阵突兀的、由低到高的喧哗争吵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猛地炸裂开来！瞬间打破了后堂凝重的气氛！
“庸医！庸医害命啊！”
“放屁！老子撕了你的嘴！”
“哎哟！打人啦！快拦住他！”
“陆大人！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女人的尖利哭嚎、男人的狂暴怒吼、衙役的呵斥劝阻、器皿摔碎的刺耳噪音…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沸腾的粥锅，直冲云霄！
陆明渊眉头骤然锁紧！沈清漪秀眉微蹙，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快步向前衙医馆方向走去。
县衙前院东侧的医馆，此刻已是一片狼藉的战场！
一个身高近九尺、膀大腰圆、穿着粗布短褂的壮汉，正如同暴怒的公牛，满脸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病的），额头青筋暴跳，蒲扇般的大手挥舞着，将一个半人高的药柜推得摇摇欲坠！药柜旁，一个穿着碎花布裙、头发散乱的妇人正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几个衙役拼死拦在那壮汉身前，却被他推搡得东倒西歪，如同狂风中的稻草。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
柳如眉缩在医馆最里侧的诊案后面，一张俏脸吓得惨白如纸，精心梳好的发髻散乱了几缕，沾着不知是药粉还是眼泪的污渍。她手里还捏着半截扯断的红色丝线（悬丝诊脉用的），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诊案上，笔墨纸砚、脉枕、针囊被扫落一地，一片狼藉。她看着那暴怒的壮汉，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委屈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你…你这莽夫！不识好歹！”柳如眉强撑着最后一点气势，声音却带着哭腔和颤抖，“我好心给你诊治！你…你竟敢在县衙行凶！陆…陆哥哥饶不了你！”
“诊治？！我诊治你祖宗！”那壮汉闻言更是怒发冲冠，巨大的拳头狠狠砸在诊案上，震得仅剩的一个脉枕都跳了起来！“老子肚子疼得要死，跑来求医！你这毛丫头片子倒好！装模作样扯根红线！摸了半天脉！张嘴就给老子安个‘产后风’？！老子是爷们！纯的！哪来的产？哪来的风？！你他娘的是不是眼瞎？！”他气得浑身肥肉都在抖，巨大的咆哮声震得房梁都在落灰！
“噗…”旁边一个强忍着恐惧拦阻的年轻衙役，听到“产后风”三个字，实在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死死捂住嘴。
这一笑，如同火上浇油！那壮汉更是怒不可遏，猛地挣脱两个衙役的拉扯，红着眼就要朝柳如眉扑过去！“老子今天非拆了你这庸医的招牌！再撕烂你的嘴！”
“住手！”一声清冷的断喝，如同冰泉激流，瞬间穿透了沸腾的喧嚣！
沈清漪的身影出现在医馆门口，月白的衣裙仿佛自带一股沉静的气场。她身后，是面色沉凝如水的陆明渊。
那壮汉被这冷冽的声音一喝，动作下意识地一滞。沈清漪已快步上前，无视那狂暴的壮汉和地上的妇人，径直走到诊案前。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柳如眉惨白的脸和断掉的丝线，又看向那暴怒的壮汉。
壮汉脸色潮红异常，呼吸急促，额角密布冷汗，一手死死捂着腹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靠近时，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汗臭和金属锈蚀的怪异气味。他嘴唇干裂，眼白处有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灰蓝色血丝。
“这位大哥，”沈清漪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清冷的眸子直视壮汉因暴怒而赤红的双眼，“腹痛如绞，呕吐反酸，四肢乏力，冷汗不止，是也不是？”
壮汉一愣，满腔的怒火被这精准的症状描述噎住了一瞬，下意识地点头：“对…对！疼死老子了！这庸医…”
“非是产后风。”沈清漪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医者的绝对权威，“此乃‘铅毒入腠理，壅塞中焦’之症！延误诊治，恐伤及脏腑经络，性命攸关！”
“铅毒？！”壮汉和他那哭嚎的婆娘都惊呆了，连地上的妇人都忘了哭。柳如眉更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清漪。
“铅毒？”陆明渊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壮汉身上。
“不错。”沈清漪颔首，语速清晰而快速，“铅毒入体，初起腹痛如绞，呕恶反酸，状似急症。重者面色灰败，眼现蓝影（铅线），牙龈可见蓝线，手足麻痹，甚则癫狂惊厥！”她一边说，一边已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针囊，取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动作快如闪电，在壮汉尚未反应过来时，银针已精准刺入他手腕内侧的“内关穴”！
“唔！”壮汉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酸麻胀痛之感瞬间从手腕蔓延至小臂，原本翻江倒海般的绞痛，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奇迹般地缓解了大半！他惊愕地看着手腕上那根颤动的银针，又看看沈清漪那张沉静清丽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脸庞，狂暴的怒火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惊疑和后怕。
“铅毒…铅毒…” 那妇人喃喃念叨着，猛地扑到壮汉脚边，抱着他的腿哭喊起来，“当家的！是了是了！你…你在坊里干活，整天对着那些罐子炉子…定是…定是那毒烟吸多了啊！呜呜呜…我早说了那活计不能干啊…”
坊里？罐子炉子？毒烟？
陆明渊和沈清漪的目光瞬间交汇！铅毒！这绝非寻常人家能接触到的毒物！寻常染坊、瓷窑虽有铅，但浓度和接触方式，很难造成如此急性的剧烈腹痛！
沈清漪手上动作未停，又取一针，刺入壮汉腿部的“足三里”穴，进一步缓解他的痛苦。同时，她清冷的声音继续问道：“大哥在何处做工？日常接触何物？腹痛前可曾接触过铅粉、铅丹或含铅釉料？饮过新锡壶煮的酸酒？”
壮汉此刻腹痛大减，又被沈清漪的气势和精准的医术慑服，加上婆娘的哭诉，早已没了刚才的凶悍，喘着粗气，瓮声瓮气地回答：“在…在城西…军械坊…淬火…淬火作坊…打杂…”他疼得龇牙咧嘴，“就…就是摆弄那些…化铅水的罐子…给箭头、铳子（早期火枪弹丸）淬火封口…那铅水味儿…咳咳…熏得人脑仁疼…今儿晌午…灌了两口凉水…没过多久…就疼成这样了…”
军械坊！淬火作坊！化铅水！
这三个词如同惊雷，狠狠砸在陆明渊心头！深潭般的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所有的线索碎片——被篡改的“双环套锤”腰牌、乱葬岗绣娘春桃指缝里的靛蓝丝线（军械染坊？）、王府乐师的灭口丝线、锦绣坊的查封、如今眼前这军械坊力工的铅中毒！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指向同一个令人心胆俱寒的核心——清河县军械坊！
“军械坊？！”雷震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在门口响起！他刚刚带人将锦绣坊一干人等押回，正满身煞气地回来复命，就撞上医馆这出闹剧。听到“军械坊”三个字，尤其是联想到自己那被篡改的腰牌徽记，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他铜铃大眼瞬间赤红，魁梧的身躯如同炮弹般挤进医馆，一把揪住那壮汉的衣领（动作却下意识放轻了，顾忌对方还在被扎针），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你他娘的在军械坊干活？！淬火作坊？！化铅水？！”
壮汉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一哆嗦，差点又厥过去，连声告饶：“雷…雷爷饶命！是…是小的…小的就在那儿打杂…混口饭吃…”
就在这时，那壮汉被雷震揪着衣领一扯，动作间，他腰间鼓鼓囊囊的粗布腰带猛地一松！一个黑乎乎、沉甸甸的东西，“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滚了几滚，停在陆明渊脚边。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铁质腰牌！造型粗犷，边缘磨损，沾满油污和黑色的金属粉末。腰牌正中，赫然錾刻着一个清晰的徽记——
两个圆环紧密相套，环内嵌着一柄造型古朴的短柄方锤！
双环套锤！军械坊力工的身份腰牌！与雷震那块被篡改的腰牌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空气瞬间凝固！
雷震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死死盯着地上那枚腰牌，铜铃大眼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证实后的、冰冷的杀意！陆明渊的目光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利刃，从地上的腰牌缓缓移到壮汉惊恐的脸上。沈清漪捻动银针的手指也微微一顿。
柳如眉缩在诊案后，看着地上那枚眼熟的徽记腰牌，又看看雷震腰间（虽然被衣服盖着，但她知道那块被“冤枉”的牌子），再联想到自己刚才那场荒谬绝伦的“产后风”诊断…巨大的羞愧、后怕和一种被卷入恐怖漩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尖叫出来。
“军械坊…淬火作坊…铅毒…”陆明渊的声音低沉缓慢，如同来自九幽之下，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好，很好。”他俯身，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极其小心地捡起那枚沾满铅灰油污的腰牌。冰冷的铁牌入手沉重，那“双环套锤”的徽记在医馆的灯光下，泛着冰冷而邪恶的光泽。
“雷震！”陆明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穿透人心的力量！
“属下在！”雷震挺直腰板，眼中再无戏谑，只剩下燃烧的战意和凝重。
“即刻持本官手令！”陆明渊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刻着“陆”字的青玉私印，重重按在一张空白公文上，“调集所有能调动的衙役、民壮！封锁城西军械坊！尤其是淬火作坊！所有人等，原地待命！凡有擅离、反抗者，以谋逆论处！”
“喏！！！”雷震声如洪钟，一把接过盖了印的手令，如同领了圣旨的猛将，转身便冲了出去，巨大的脚步声如同战鼓擂响！
“沈姑娘，”陆明渊转向沈清漪，语气郑重，“烦请务必稳住此人病情！他乃关键人证！其所中铅毒程度、日常接触之物、作坊内情，至关重要！”
“清漪明白。”沈清漪沉静应下，手中银针稳如磐石。
陆明渊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惊魂未定的壮汉夫妇，又扫过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如鬼的柳如眉。他深潭般的眼底，是冻结一切的森然与决绝。
风暴，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直扑清河县的心脏——军械坊！而那只“金蝉”，无论它如何脱壳，其藏身的冰窟毒巢，已然暴露在这森冷的刀锋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