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一片死寂。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咕噜”声,像是为这压抑的沉默打着节拍。帘外是京城的喧嚣,人声、车马声、小贩的叫卖声,隔着厚重的锦缎,传进来时已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凌霜的问题,如同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车内脆弱的平静。
“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易玄宸的心上。她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不再是初见时的戒备与疏离,而是混杂着困惑、探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她刚刚从镇邪司的刀口下脱险,那面照妖镜中逸散的彩色光晕,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而他,易玄宸,用一块足以让整个镇邪司噤声的令牌,轻易地拨开了那把剑。这份恩情,太重,重得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比谁都懂这个道理。
易玄宸缓缓睁开眼,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身上。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在镇邪司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不过是拂去了衣上的一粒微尘。
“你是易夫人,我不能让你出事。”
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这句话,他说得理所当然,就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凌霜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易夫人。
又是这三个字。一道无形的枷锁,一份冰冷的契约。他将她所有的行为,都归结于这个身份。保护她,不是因为她凌霜,而是因为她是“易玄宸的妻子”。这答案,合情合理,却也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火苗。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易侯爷说笑了。你我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我为你挡去那些莺莺燕燕,你为我撑起凌家的复仇之路。如今凌家已倒,我的仇也报了大半,这份交易,似乎已经不太对等了。你今日动用如此重要的令牌,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她的语气尖锐,带着一丝刻意的挑衅。她宁愿他图谋她的什么,宁愿他提出更苛刻的条件,也好过这样被罩在“夫人”这个空洞的名分之下,像个被精心圈养的宠物,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易玄宸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肯屈服的倔强,那因猜疑而微微颤抖的睫毛。沉默在车厢内蔓延,比之前更加沉重。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凌霜,你不必事事都算得如此清楚。”
“我必须清楚!”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陡然拔高,“这世上,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真正护着我!柳氏是我的继母,却将我推入深渊;凌震山是我的生父,却拿我的命去换他的荣华!我凭什么相信你?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伤痛与恐惧,在这一刻,被他那句轻描淡写的“不能让你出事”彻底引爆。她不是不信他,她是不信这世间所有的温情。
易玄宸没有因为她的激动而动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某种情绪在翻涌,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你说的对,我们之间是一场交易。但交易,也可以有附加条款。”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远。
“我帮你,确实有我的目的。但那目的,并非你现在所能承受,也并非你现在所能理解。”他转回头,重新看向窗外,只留给凌霜一个冷硬的侧脸轮廓,“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全部。”
时机到了。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新的谜题,将凌霜所有的质问都堵了回去。它既不是承认,也不是否认,而是一个承诺,一个遥遥无期的承诺。它承认了他有私心,却又将这私心包裹得严严实实,让她无从下手。
凌霜的心中,五味杂陈。她恨他这种故弄玄虚的态度,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答案,比“你是易夫人”要好上千倍万倍。至少,他承认了,他有所图。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少了几分剑拔弩张,多了几分微妙的暗流。
凌霜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那里,被衣袖遮盖着,皮肤之下,那枚由“引妖符”留下的彩色羽毛印记,正传来一阵阵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刺痛。像一根看不见的毒刺,扎在她的血肉里,也扎在她的心上。
赵珩的标记。
她知道,只要这标记在,她就永远像一只被猎人盯上的猎物,无论逃到哪里,都无所遁形。
她的动作很轻,但还是没能逃过易玄宸的眼睛。
“你的手腕,怎么了?”他忽然问道,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身上,锐利如鹰。
凌霜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把手缩回来,嘴上却逞强道:“没什么,方才镇邪司的石室太冷,有些不适。”
易玄宸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不容置喙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而温暖,带着常年握笔或持剑的薄茧,触感有些粗糙,却奇异地让人心安。当他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腕时,凌霜浑身一僵,一股陌生的电流从接触点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竟使不出一丝力气。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他轻轻撩开她的衣袖,那枚极淡的彩色羽毛印记,便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印记很小,颜色也很浅,若非刻意查看,极易被忽略。但在易玄宸眼中,却无比刺眼。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周身的气息瞬间冷了下来,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凌厉气势,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引妖符……”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赵珩,他敢!”
凌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认得出来。他竟然认得出来。
“这是什么?”她故作镇定地问,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种追踪的邪术。”易玄宸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枚印记,眼神阴鸷得可怕,“它不仅能标记你的位置,还能在特定条件下,引动你体内的妖气,让你失控。赵珩这是在你身上,埋了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他的话,印证了凌霜最坏的猜想。她只当这是一个标记,却没想到,竟还是如此阴毒的禁制。
她脸色一白,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她可以躲过明枪,却防不住暗箭。赵珩就像一条毒蛇,死死地咬住了她,让她无处可逃。
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易玄宸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着,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抚上那枚印记。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奇异的温热,当触碰到印记的瞬间,凌霜只觉得那股持续的刺痛感,竟奇迹般地缓解了许多。她能感觉到,一股温和而纯净的力量,正从他的指尖缓缓渗入,像清泉,洗涤着那股阴冷的邪气。
“你……”她震惊地看着他。
“我暂时用守渊之力将它压制住了,可以阻断赵珩的追踪,也能让它暂时无法引动你的妖力。”他低声解释道,神情专注,“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要彻底根除,需要找到引妖符的本体。”
守渊之力?
凌霜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引妖符,还知道如何破解,甚至……他还拥有“守渊之力”!他到底是谁?他和守渊人,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接踵而至,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
而此刻,她所有的思绪,都被他指尖的温度所占据。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安全,温暖,让她那颗常年冰封的心,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心中那道名为“信任”的防线,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塌。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口中的那个“时机”,到底是什么时候。她忽然很想知道,他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马车缓缓停下,已经回到了易府。
易玄宸松开手,为她整理好衣袖,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淡:“回去吧,好好休息。这几日,不要出府。”
凌霜“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飘。她掀开车帘,走了下去,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的迷茫。
她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去。易玄宸也正从马车上下来,四目相对,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
她迅速转回头,快步走进了府门。
手腕上,那枚羽毛印记的刺痛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指尖残留的余温。那温度,仿佛烙印一般,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心。
她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给她的答案,依旧是一个谜。但他用行动,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名为“期待”的种子。
她开始,有些期待那个所谓的“时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