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八年的暮春,南京城的雨下得黏腻。青田县来的老仆蹲在钦天山下的小院子里,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烟顺着破了个洞的烟囱歪歪扭扭地飘,裹着药罐里飘出的苦味儿,在青砖地上洇出一片湿痕。
里屋的竹床上,刘伯温正歪着身子咳。他头发早就白透了,稀稀拉拉贴在额头上,咳的时候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株被雨打蔫了的芦苇。手里攥着的那卷《天文秘略》,边角都被手指头磨得起了毛——当年在鄱阳湖船上,他就是凭着这书里的法子,拽着朱元璋从炮眼里捡回条命,如今却连翻页的力气都快没了。
“先生,药熬好了。”老仆端着黑瓷碗进来,碗沿还沾着点药渣。
刘伯温摆摆手,眼望着窗棂外的雨丝,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用了……你说,我当年要是没给朱重八算那个‘龙象命’,是不是就不用遭这罪?”
老仆没敢接话。他跟着刘伯温从青田到应天,看他从“浙西四贤”变成“开国谋主”,又从“诚意伯”变成这院里的困客,哪敢说什么?只把碗往桌上放,低声道:“先生别多想,陛下说不定还记得当年的情分。”
“情分?”刘伯温忽然笑了,咳得更厉害,“他朱重八要是讲情分,李善长的相位就不会让胡惟庸占了;要是讲情分,杨宪的脑袋也不会挂在午门楼上。我这双眼睛啊,能看透天上的星斗,能算透战场的输赢,偏偏没算透——太聪明,也是罪过。”
一、鄱阳湖的“救命卦”:能断生死的人,最让人怕
洪武元年的鄱阳湖,水是红的。
陈友谅的大船像座黑沉沉的山,在浪里晃悠,箭雨密得能把太阳都遮住。朱元璋站在自己的“帅船”上,手里攥着舵杆,指节都捏白了——这一仗要是输了,别说当皇帝,能不能活着回应天都是两说。
“先生,今儿能打吗?”他转头问身边的刘伯温。那会儿刘伯温还穿着件青布袍子,头发用根木簪别着,不像个谋士,倒像个教书先生。
刘伯温没看战场,眼睛盯着天上的日头。日头旁边飘着片薄云,像块被撕烂的棉絮。他掐着手指头算,嘴里念念有词,半晌才抬头:“主公,今日午时三刻,金木相犯。您是金命,陈友谅是木命,金克木——他必败。但金遇火也险,午时前,您得换条船。”
朱元璋心里咯噔一下。他是苦出身,小时候在皇觉寺当和尚,就信这些星啊命啊的。刘伯温这话,他没敢当玩笑。可眼看仗都要打起来了,换船?来得及吗?
没等他琢磨透,刘伯温忽然猛地拽了他一把。那力气大得不像个文人,朱元璋踉跄着被他拽到船舷边,还没来得及骂娘,就听“轰隆”一声——刚才他站的地方,被陈友谅的炮打了个正着!木板碎得像劈柴,火星子溅得满脸都是。
“先生!”朱元璋吓出一身冷汗,攥着刘伯温的胳膊直抖。
刘伯温拍了拍他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了,金遇火险。主公命里有龙象,死不了,但也得避着点。”
那天的仗,朱元璋果然赢了。陈友谅的大船被烧得像团火球,沉在湖里,水都烫得冒泡。庆功宴上,朱元璋端着酒给刘伯温倒满,眼睛亮得很:“先生,你说我命里有龙象,是真的?”
刘伯温端着酒杯站起来,腰弯得低低的:“主公本就是真命天子,属下不过是观星象而知天意。”
这话一出,满船的人都跪下来喊“万岁”。朱元璋笑得嘴都合不拢,一口干了杯里的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他也没擦。那会儿他大概忘了,能说出“天意”的人,也能“改天意”——这人要是想反,说一句“天命已改”,自己这皇帝还坐得稳吗?
可那会儿朱元璋还需要刘伯温。打张士诚,刘伯温算准了他粮草撑不过三个月;打方国珍,刘伯温说他会从海上跑,提前让人堵了海口。每回都准得像尺子量过,朱元璋对他又敬又倚,连“吴王”的名号,都是刘伯温说“时机到了”,他才敢称的。
直到洪武元年,朱元璋坐上金銮殿,穿上龙袍,看刘伯温的眼神才慢慢变了。
二、封官时的“冷板凳”:谋士的聪明,是帝王的刺
洪武三年大封功臣,金銮殿上红毡铺地,文武百官都站得笔直。李善长站在最前头,脸上笑成朵花——他知道自己准能封公。徐达、常遇春也挺直了腰,他们流血拼来的功劳,够得上个爵位。
刘伯温站在文官堆里,不靠前也不靠后。他心里有数,自己不是淮西帮的人,没跟着朱元璋从濠州起兵,能有个伯爵就不错了。
果然,朱元璋念名单:“李善长,封韩国公,食禄四千石!”
李善长“扑通”跪下,磕得头都响:“谢陛下!”
“徐达,封魏国公,食禄五千石!”
“常遇春,追封开平王……”
一个个名字念过去,公、侯、伯,爵位往下排。轮到刘伯温时,朱元璋顿了顿,声音淡了些:“刘基,封诚意伯,食禄二百四十石。”
二百四十石。比李善长的零头还少。
殿里静了一瞬,有人偷偷瞟刘伯温。他却像没事人似的,弯腰行礼:“臣刘基,谢陛下隆恩。”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不知是松了还是紧了。他就是故意的。这老小子太聪明,什么都看得透,要是封得太高,手里有了权,谁知道他会不会看出自己心里的算计?
就像当年称吴王前,朱元璋夜里找刘伯温喝酒,假装不经意地问:“先生,你说这天下,最后能落谁手里?”
刘伯温没直接说,只给朱元璋斟了杯酒:“主公你看,陈友谅骄,张士诚贪,方国珍怯,他们都成不了事。成大事的人,得有仁心,也得有狠劲——主公两样都占了。”
这话既夸了朱元璋,又没明说“你能当皇帝”,可谁都懂。朱元璋那会儿听得舒坦,现在却觉得扎心:这人太会说话了,一句软话能把人捧上天,也能一句暗话把人噎死。这样的人要是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太危险。
所以开国后,刘伯温就成了“高级闲人”。朱元璋有事才找他,没事就让他回钦天山的院子里待着。有时候朱元璋会召他进宫,问问天象,说说水旱,刘伯温答得滴水不漏,可朱元璋总觉得他没说透。
“先生看今年的星象,有什么说法?”朱元璋靠在龙椅上,手指敲着扶手。
刘伯温仰头看了看殿顶的藻井,慢悠悠道:“岁星在东,五谷丰登,只是南方或有旱情,陛下早做准备就好。”
“没别的?”朱元璋追问,“比如……朝廷里的事?”
刘伯温垂着眼,手里捻着袖子:“臣只懂天象,不懂朝事。”
朱元璋“哼”了一声,没再问。他知道刘伯温在装糊涂。朝廷里淮西帮和浙东帮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李善长拉着一群老乡占着要职,杨宪这些浙东人又天天在他跟前说李善长的坏话,刘伯温能看不出来?可他就是不说。
这才是最让朱元璋不舒服的地方。你要么站队,要么直说,装糊涂算什么?就像揣着把刀,却藏在袖子里,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亮出来?
三、宰相人选的“死结”:看透人心的人,活不长
洪武四年的冬天,朱元璋把刘伯温叫到暖阁里。炭火烧得旺,屋里暖烘烘的,朱元璋却没让坐,只递给他一杯冷茶。
“先生,李善长这宰相,当得怎么样?”朱元璋盯着他。
刘伯温捧着茶杯,指尖都冻得有点红。他知道朱元璋要换宰相了——李善长太跋扈,淮西帮的人在朝堂上占了半壁江山,朱元璋早就忍不了了。
“李善长是开国元勋,资历老,能镇住场子。”刘伯温顿了顿,“虽然有时候护着自己人,但宰相就像家里的大家长,总得有点肚量,他还行。”
朱元璋撇撇嘴:“他不行。我看杨宪不错,你觉得呢?”
杨宪是刘伯温的老乡,俩人关系不算差。可刘伯温皱了皱眉:“杨宪有才,但心眼小。他当御史还行,能盯着人干活,当宰相就差远了——宰相得能容人,他见不得别人比他好,容易出乱子。”
朱元璋没说话,又问:“那汪广洋呢?”
“汪广洋比杨宪还不如。”刘伯温摇摇头,“他太老实,又没主见,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当宰相就是个摆设,镇不住。”
朱元璋的脸慢慢沉了:“那胡惟庸呢?”
刘伯温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抬头看朱元璋——胡惟庸是李善长的人,平时对刘伯温也没什么好脸色。他沉默了半晌,才说:“陛下,胡惟庸就像根烂木头,您要是用他当车辕,这车走不了几步就得散架。他野心大,又没本事,用他必出乱子。”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火烧裂的声音。朱元璋盯着刘伯温,眼睛里像结了冰:“照你这么说,杨宪不行,汪广洋不行,胡惟庸不行,李善长也不行——这满朝文武,就你刘基行了?”
这话像把冰锥,直戳刘伯温的心口。他“扑通”跪下,膝盖砸在青砖上,疼得他龇牙:“陛下恕罪!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性子急,又耐不住烦,当不了宰相。臣只是……只是觉得,宰相关乎国本,不能随便选。”
朱元璋没叫他起来,就那么看着他:“先生真是慧眼啊,谁行谁不行,你都看得透透的。”
刘伯温低着头,不敢接话。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朱元璋不是问他谁能当宰相,是问他“谁能让自己放心”。他把所有人都否了,不就是说只有自己看得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朱元璋:你选的人都不行,只有我懂?
从暖阁出来,刘伯温的后背都湿透了。他知道,自己这回是真把朱元璋得罪了。
果然,没过多久,杨宪被朱元璋杀了——说他“结党营私”;又过了几年,汪广洋被赐死——说他“包庇下属”;再后来,胡惟庸当了宰相,没几年就被朱元璋安了个“谋反”的罪名,满门抄斩,连带着李善长也被牵进去,一家七十多口都没活成。
每回杀一个,朱元璋都会想起刘伯温当年的话。他心里也承认,刘伯温看得准,可越承认,越觉得后怕。这人怎么就能把人心看得这么透?他要是想害自己,是不是一句话的事?
洪武七年,刘伯温病了。朱元璋派胡惟庸带着太医去看他,太医开了方子,胡惟庸盯着他喝了药。可药喝下去,刘伯温的病不但没好,反而更重了——肚子胀得像鼓,疼得直打滚。
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临死前,他把儿子叫到跟前,把那卷《天文秘略》烧了:“这书不能留……给陛下递个折子,就说臣没什么遗言,只盼陛下能善待百姓。”
洪武八年四月,刘伯温死了。消息传到宫里,朱元璋正在看奏折,愣了愣,没说话,只把手里的朱笔往笔山上一放,半晌才低声道:“知道了。”
那天南京城又下了雨,跟鄱阳湖那天一样,黏腻腻的,洗不掉地上的痕迹。
尾声:聪明人的困局
后来有人说,刘伯温要是学张良,打完天下就跑,回青田老家种地,说不定能活。可他没跑。不是不想跑,是跑不了——朱元璋根本不会放他走。
张良遇上的是刘邦,刘邦虽然也猜忌,但终究还有点“江湖气”,张良要走,他就放了;可朱元璋不一样,他是从泥里爬出来的皇帝,见过太多背叛,手里攥着的权力,比命还重。刘伯温这样能看透天机的人,留在身边是刺,放出去更是隐患——只有让他消失,朱元璋才能睡得安稳。
刘伯温的错,就错在太聪明,又太懂朱元璋。他知道朱元璋想当皇帝,就帮他算“龙象命”;知道朱元璋猜忌功臣,就装糊涂不站队;知道胡惟庸是个祸害,就实话实说。可他忘了,帝王不需要“全知全能”的谋士,只需要“听话”的臣子。
就像钦天山下那座小院子,刘伯温住了八年,院里的老槐树从幼苗长成了大树。他当年在树下给朱元璋算卦,说“龙象在身,必登大宝”,说得斩钉截铁;可他没算到,自己最后会困在这院子里,被一碗药断送了性命。
星象能算透吉凶,却算不透人心;智谋能打赢天下,却躲不过帝王的刀。这大概就是聪明人的宿命——你看得越透,活得越难;你帮人登得越高,自己摔得越重。
雨停了,老仆收拾刘伯温的遗物,在枕头下摸出张纸条,上面是刘伯温的字迹,歪歪扭扭的:“能断天机,难断君心;能算输赢,算不透生死。”
纸条被风一吹,飘到地上,沾了点雨水,晕开了墨迹,像一滴没来得及掉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