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知府衙门前的石狮子,被晨露打湿了鬃毛,看着跟前黑压压的人群,像头沉默的巨兽。林晚晴站在人群最前面,手里捧着那枚铜模,张松年举着盐商损失账册,身后跟着三十多个拄着拐杖、抱着灵牌的盐商家眷——他们都是被裴琰扣上“通倭”“私盐”罪名的受害者,此刻一个个眼含血丝,却站得笔直。
“我们要见知府大人!”张松年的声音嘶哑却洪亮,穿透了衙门前的喧嚣,“我们要告裴琰私铸盐引、草菅人命!”
衙役们拿着水火棍拦在门前,为首的班头满脸横肉,啐了口唾沫:“一群刁民!裴尚书是朝廷命官,轮得到你们置喙?再不滚,别怪棍子不长眼!”
人群里忽然挤出个瞎眼的老妪,手里抱着块牌位,牌位上写着“儿李三之灵”。她摸索着往前挪,嘶哑地喊:“我儿就是个盐工,怎么就通倭了?知府大人,你看看这牌位,是被裴家的人打断腿,扔在牢里活活饿死的啊!”
老妪的哭声像根针,刺破了衙门前的僵持。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啜泣,有个年轻媳妇抱着襁褓,指着里面的孩子哭:“我男人被他们抓了,家里就剩这口吃的,再不开仓放粮,孩子就要饿死了……”
林晚晴忽然举起铜模,朝着围观的百姓高声道:“大家看清楚!这就是裴琰私铸的盐引模子!他用这东西,把官盐卖成天价,咱们百姓吃不起盐,他却拿着银子养打手、买官爵!沈清漪姑娘、周老汉、秦妈妈……都是因为发现了他的秘密,被他害死的!”
她将铜模递给前排的百姓,让大家轮流看。那冰凉的金属传到谁手里,谁的手就忍不住发颤——有卖菜的大婶认出这模子印出的盐引,去年她买盐时,掌柜的偷偷塞给她的就是这种,比官价贵了三倍;有挑夫想起,去年冬天漕运的盐船翻了,捞上来的盐包里,全是这种私盐引。
“原来去年盐价暴涨,是这老狗搞的鬼!”
“我表哥在盐仓当差,说裴家的人天天往府里运银子,原来是这么来的!”
“知府大人包庇他,我们去找巡抚!去找巡按御史!”
人群的情绪像被点燃的干柴,瞬间燎原。原本只是围观的百姓,渐渐往前涌,有人捡起路边的石子,有人高喊着“打倒裴琰”,连几个年轻的衙役,也悄悄放下了水火棍——他们家里,也有因为盐价太高,日子过不下去的亲戚。
班头见势不妙,转身往衙门里跑:“快关大门!快报裴府!”
可已经晚了。人群像潮水般冲破衙役的阻拦,涌到仪门前,有人开始拍打朱漆大门,有人将账册上的血泪账念给围观者听。“天启三年,王记盐铺被抄,掌柜的病死牢中,家产归了裴府”“天启五年,太湖盐船遇劫,船上二十三名盐工全被灭口,私盐却出现在裴家的仓库”……一桩桩,一件件,听得人牙痒,骂声震天。
林晚晴站在台阶上,看着这汹涌的人潮,忽然想起沈清漪手记里的话:“民心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裴琰只当百姓是草芥,却不知草芥聚成燎原火。”
就在这时,街尾传来马蹄声,一队披甲的兵卒簇拥着顶八抬大轿而来,轿帘上绣着“裴”字——是裴琰的门生、苏州知府赵文渊。
赵文渊掀开轿帘,看见门前的混乱,脸色铁青,指着林晚晴怒喝:“拿下这个妖女!竟敢煽动百姓,污蔑朝廷命官!”
兵卒们拔刀上前,人群却自动护在林晚晴身前。那瞎眼老妪死死抱住一个兵卒的腿:“要抓就抓我!是我要告裴琰!”卖菜大婶用菜篮子挡在前面,年轻媳妇将襁褓举过头顶:“谁敢动林姑娘,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兵卒们的刀僵在半空,看着眼前这些手无寸铁却眼神决绝的百姓,竟没人敢真的落下。
赵文渊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再喊,忽然听见码头方向传来震天的呐喊。一个小厮连滚带爬地跑来,脸色惨白:“大人!不好了!张家盐号的人,在码头拦住了裴府的私盐船,百姓们正在抢着搬盐,说要‘分了裴家的赃物’!”
赵文渊眼前一黑,差点从轿子里栽出来。他知道,码头一乱,私盐被百姓截获,就等于把裴琰的罪证摆在了明面上——那些盐包里,不仅有私盐引,还有他和裴琰分赃的账册!
“快!去码头!”赵文渊顾不上抓人,慌忙吩咐轿夫掉头。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张松年走到林晚晴身边,抹了把汗:“码头那边成了!老陈带的人找到巡按御史了,御史大人正在往这边赶!”
林晚晴望着赵文渊轿子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涌向码头的人群,忽然觉得掌心的铜模有了温度。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战斗,也不是盐商们的战斗,而是被压迫太久的民心,终于掀起的浪潮。
街角的茶楼里,一个穿青衫的男子放下茶盏,对身边的人低声道:“陛下说的没错,这林晚晴,果然是枚能撬动江南的棋子。”他指尖划过窗棂,看着衙门前渐渐散去、转而涌向码头的人群,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只是这民心浪潮,怕不是裴琰能挡得住的,连陛下……也未必能完全掌控啊。”
风卷着“分赃盐”的喊声从码头传来,混着百姓的笑骂,像首粗粝却滚烫的歌。林晚晴握紧铜模,跟着人群往码头走——她知道,御史来了,裴琰的罪证要摆上台面了,但这远远不是结束。
长安的李昭,还在看着江南的风浪;影阁里的暗流,还没完全平息;那些藏在账本后的更深秘密,还等着被揭开。但此刻,她站在涌动的人潮里,忽然不怕了。
因为她终于明白,能对抗权欲与阴谋的,从来不是另一把刀,而是这脚下的土地,和土地上千千万万不愿再沉默的民心。
码头的帆影在晨光里摇晃,裴府的私盐船已被百姓围住,盐包被拆开,雪白的盐粒撒在地上,像层厚厚的霜。林晚晴看着那片白,忽然想起沈清漪最喜欢的同春草——无论被埋得多深,只要有光有风,总能钻出来,在天地间扎下根。
而属于她们的那束光,正在苏州城的晨光里,一点点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