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睫毛颤了颤。
他首先意识到的是指尖的刺痛——那是石质地面粗糙的棱角正碾着掌心。
意识回笼的瞬间，喉间泛起铁锈味，像是方才在梦境里咬碎了牙齿。
还在塔里。他撑着膝盖站起身，玄色道袍下摆沾着星尘般的光粒，那是九狱塔内壁特有的流萤。
方才石殿崩塌时的失重感仍在胃里翻涌，可举目四望，本该彻底消散的空间竟又凝结成了另一片模样：穹顶垂落着青铜锁链，每一节链环都刻满倒悬的符文，地面铺着暗红地砖，缝隙里渗出幽蓝的荧光，像极了他在古魔渊见过的魔血结晶。
最醒目的是塔身中央那行新浮现的铭文——此塔，非囚，乃门。
此刻正泛着银河般的光，每个字都在轻轻震颤，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淌。
林渊刚要抬步靠近，那行字突然迸发出刺目的白芒，直端端射入他眉心。
剧痛如刀绞。
他踉跄着撞在墙上，耳中嗡鸣如雷。
再睁眼时，眼前的青铜锁链、暗红地砖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血色高塔。
塔壁渗出粘稠的血珠，顺着石纹蜿蜒成河，在脚边汇集成暗红的水洼，倒映出他苍白的脸。
你不是他......
你不配成为斩劫者。
蝼蚁也想握天命？
无数道低语从四面八方涌来，像生锈的刀片刮过耳膜。
林渊下意识按住太阳穴，却见血洼里的倒影突然扭曲——他的眉眼开始模糊，先是变成某个陌生的白发老者，接着是个浑身浴血的少年，最后竟化作九狱塔第一层那具被锁链贯穿的囚徒骸骨。
够了。他咬着牙低喝，指尖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行稳住神魂。
血雾突然翻涌。
一个身影从塔顶的血云中坠下，落在五步外的血洼里。
林渊瞳孔微缩——那是囚徒·太渊的残念，却比之前更清晰：他穿着染血的玄铁重甲，左脸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右眼是浑浊的灰白，左眼却亮得骇人，像是燃烧着两簇永不熄灭的业火。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太渊开口时，血洼里的倒影突然全部指向林渊，但你的神魂太弱，意志太浅。
当年我斩过七十二位伪神，碎过九重天罚，你呢？他的指尖凝聚出一道血芒，你不过是个从矿洞爬出来的蝼蚁，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的废物。
林渊的呼吸一顿。
苏清璃被黑衣人带走时的画面突然闪回——她苍白的脸贴在他颈侧，说阿渊，别怕；她在古魔渊替他挡下魔修的斩魂刀，血溅在他脸上的温度；还有在混沌祭坛，被混沌侵蚀的她挥剑刺穿他心口时，眼底那一丝挣扎的光。
住口。他的声音发颤，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喉间泛起的酸意。
这就是你的道？太渊的血芒骤然暴涨，被私情困住的道，被回忆锁死的道，连自己都骗不过的道——他猛地抬手，血芒如利箭射向林渊心口，这样的道，也配称斩劫？
他的道，不需要你来评判。
虚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林渊抬头，看见梦境引路者·无名正从血云中坠落，他的身影比之前更淡，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烟雾。
他抬手轻挥，那道血芒便如撞上无形屏障，地碎成万千血珠。
塔心，是意志最深处的战场。无名落在林渊身侧，指尖凝聚起微弱的银光，太渊的残念是你内心恐惧的具现——恐惧自己不够强，恐惧护不住重要的人，恐惧终其一生不过是天道棋盘上的棋子。他转头看向太渊，烟雾般的眉峰微蹙，你当年不也是这样？
被天道囚在塔里时，不也质问过自己凭什么是我
太渊的瞳孔收缩。
林渊望着两人，突然笑了。
他伸手抹去眼角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指腹上还沾着方才撞墙时的血。你说得对。他看向太渊，我确实怕过。
在矿洞擦灵石时怕被监工打死，在宗门被废修为时怕永远翻不了身，苏清璃被带走时怕自己这辈子都找不回她......他一步一步走向太渊，玄色道袍扫过血洼，溅起的血珠在半空凝成细小的冰晶，但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太渊没有说话，左眼的业火却暗了暗。
我怕过，但我从来没停过。林渊站定在太渊面前，与他平视，矿洞塌方时我没等死，被废修为后我没自弃，苏清璃被带走后我踏遍了三大洲——他抬手按在太渊心口，那里正跳动着与九狱塔同频的节奏，你说我是蝼蚁？
可蝼蚁也能啃碎大象的骨头。
你说我不配？
那我就用这双手，把字刻进天道的骨头里。
血塔突然剧烈震动。
太渊的身影开始模糊，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团血雾消散。
无名的身体也在变淡，他冲林渊露出一个极淡的笑：记住，真正的战场从不是外界......话音未落，他便如晨雾般消散在空气里。
林渊望着空荡的血塔，突然听见铁链拖地的声响。
他转头。
血色地砖的缝隙里，涌出无数道黑影。
那些身影穿着与太渊相似的玄铁重甲，脸上蒙着青铜面具，手中握着锁链与长矛——正是幻影守卫·狱魂。
他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锁链撞击地面的哗啦啦声在血塔里回荡，像是某种古老的战歌。
林渊摸向腰间的剑。
剑鞘是空的。
他却笑了。
来得正好。他活动了下手腕，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正愁没地方试试，新成型的超脱印记，到底能斩多少劫。
最前排的狱魂举起长矛。
血光，再度笼罩了整座高塔。
血塔内的青铜地砖在狱魂的锁链下迸裂出火星，成百上千道玄铁重甲的身影如潮水漫过血洼，长矛尖端的幽蓝磷火将林渊的影子切割得支离破碎。
为首的狱魂举起长矛的瞬间，林渊的指尖已凝聚起赤金火焰——那是他融合九狱塔第七层焚世狱后新悟的逆命之火，曾在三天前的化神劫中烧穿了半片雷云。
但这一次，火焰触及狱魂甲胄的刹那便如冰雪遇沸，一声化作青烟。
林渊的瞳孔骤缩，这是逆命之火首次失效。
他分明感应到那些狱魂体内流转着与九狱塔同源的法则之力，就像用塔砖雕成的傀儡，根本不惧火焰灼烧。
可笑。
沙哑的冷笑自头顶炸开。
林渊抬头，正见太渊的残念重新凝实，他左脸的疤痕渗出黑血，灰白右眼却泛起诡谲的光：这些狱魂是塔灵用你斩过的劫数所铸——矿奴监工的贪婪、宗门仇敌的怨毒、苏清璃被夺时你心里的不甘......每一道都是你道心的裂痕。他伸出染血的手指，用你的破绽来杀你，能不奏效么？
话音未落，最近的狱魂已挥矛刺来。
林渊旋身避开，长矛擦着他左肩划过，在道袍上撕开寸许长的口子。
更多锁链缠来，他屈指弹开两条，第三条却精准缠住他的右腕，粗粝的链环勒得骨节发白。
你以为击败我的残念就能掌控塔？太渊的声音混着锁链震颤，这塔从不是你温养道心的温室——他猛地握拳，整座血塔突然发出哀鸣般的嗡响，穹顶的青铜锁链开始断裂，真正的考验，是让你在最绝望时，看清自己究竟是谁！
头顶的血色石砖轰然坠落。
林渊仰头望去，碎岩中竟裹着无数熟悉的画面：矿洞深处他啃着硬饼的背影、苏清璃替他挡刀时溅在剑刃上的血珠、化神劫里他跪在雷池边咳血的模样......那些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碎片，此刻都成了砸向他的凶器。
一块刻着苏清璃三字的碎石砸中他心口，林渊踉跄着栽进血洼。
咸腥的液体灌入口鼻，他在浑浊的血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是十二岁被废修为时的脸，眼睛里没有现在的锋芒，只有无边的恐惧。
认输吧。太渊的声音穿透血浪，承认你不过是天道选来替代我的棋子，承认你永远护不住苏清璃，承认你根本不配......
住口！林渊猛吸一口气浮出水面，血水顺着下颌滴落，我承认过矿洞的苦，承认过被废的痛，承认过护不住她的无力——他握紧被锁链勒住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但我从没承认过！
他话音未落，整座血塔突然开始剧烈崩塌。
林渊被气浪掀飞，撞碎一面血晶墙后坠入虚无。
黑暗如实质般包裹着他，下坠的风灌进耳道，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响——一下，两下，与九狱塔核心的震颤同频。
超脱印记......林渊咬着牙按住胸口，那里有道淡金纹路正灼烧皮肤，你不是说能斩劫么？
现在就给我......
话未说完，他突然感知到某种古老的召唤。
那感觉像极了当年在古魔渊深处，九狱塔第一次苏醒时的共鸣，但更强烈、更直接，仿佛有双手正从他灵魂最深处往外拽。
林渊慌忙运转轮回狱第八层因果剥离，试图将自己的命运线从这股力量中抽离，可向来无往不利的功法此刻却如泥牛入海。
怎么会......他的声音被风声撕碎，难道这塔......真的在选下一任囚徒？
记忆突然闪回。
合道境时，风无痕曾说过：九狱塔的每一层，都是天道给斩劫者设的囚笼。当时他只当是前辈的危言，此刻却在黑暗中品出了血腥的真相——原来他一路突破的，都是天道为他量身打造的枷锁。
我不是你的替代品！林渊仰头大吼，声音震得耳膜生疼，我是林渊，是从矿洞爬出来的林渊，是为苏清璃踏遍三洲的林渊！
我是我自己的斩劫者！
话音未落，胸口的超脱印记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
黑暗被撕开一道裂缝，林渊看见无数锁链在金光中熔断，那些曾缠绕他道心的都化作黑烟消散。
他的神魂仿佛被重新淬炼，连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快。
金光越发明亮，最终将他完全包裹。
在下坠的最后一刻，林渊隐约看见下方有什么东西——像是无数面镜子堆叠而成的地面，每面镜子里都映着不同的他：有矿奴打扮的，有持剑而立的，有抱着苏清璃垂泪的......
那是......
他的话被金光吞没。
再睁眼时，脚下的虚无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破碎的镜面。
每块镜面上都流转着奇异的光，像在诉说某个被遗忘的真相。
而在所有镜面的最深处，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凝视着他——那人身形与他相似，却穿着染血的玄铁重甲，左眼燃烧着与太渊相同的业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