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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蒸郁,若再延宕,恐损其形。

孙青的声音低沉而克制,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压在人心头的石头。

身为军医,他见惯生死,却依旧为眼前这道难题感到棘手。

吴地之俗,重水葬,以江为归宿,乃大功之将的至高荣耀。

然魏制森严,敌将之身,不得厚葬,更何况如今尸身已现僵兆,再经水路颠簸,恐怕只会落得个形神俱毁的下场。

曹髦的目光从城楼下收回,落在了孙青那张被烛火映得轮廓分明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孙青,你为朱将军记录临终言行,可曾听闻他有何遗愿?”

孙青心头一凛,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细麻绳系好的竹简医录,双手奉上,恭敬地展开最后一页。

那里没有繁复的药方,只有一行以炭笔疾书的字迹,笔锋因仓促而显得有些凌乱,却力透简背。

“回陛下,将军弥留之际,神志已散,唯反复念及一句。臣不敢臆断,尽录于此。”

曹髦的视线凝聚在那一行字上:

“剑沉江,身化土,魂归建业。”

剑已沉江,以谢吴土。

身愿化土,以安故园。

魂魄,却要留在这座他用生命守护的建业城。

曹髦沉默了。

帐内只听得见灯花“哔剥”一声轻爆,细小的火星溅落,旋即熄灭——那声音清脆如裂帛,余音里浮着烛油微焦的苦香,指尖触到案角微烫的青铜灯座,竟微微一缩。

他明白了,朱绩的决绝之下,藏着的是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恋。

他要的不是魂归长江的虚名,而是与这座城同在的永恒。

“传朕旨意。”许久,曹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依吴俗,行水葬。但不必以其身入殓。”

孙青猛然抬头,满眼不解。

“造一具上好的楠木空棺。”曹髦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棺内,置其盔甲、其锦袍、及其家眷所呈遗物。”

消息传出,朱府灵堂内的玉蝉娘闻讯,如遭雷击。

她不顾一切地奔出府门,在魏军卫士惊愕的目光中,一路闯到了正在督造棺木的工坊。

工坊内,木屑纷飞,弥漫着楠木特有的辛香——那气味清冽微涩,钻入鼻腔时略带刺感,又在呼吸深处泛起一丝温润的甜;刨刀刮过新材的“嚓嚓”声不绝于耳,木屑簌簌飘落,沾在她素白衣袖上,如细雪未融;她赤足踩过青砖地面,足底传来粗砺微凉的触感,脚踝处还残留着灵堂蒲团的旧棉絮印痕。

曹髦正亲自审视着棺木的榫卯结构。

玉蝉娘冲至他面前,不顾君臣之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清冷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将军佩剑已沉江,以示不降之心。如今再以空棺示天下,世人将如何非议将军?岂不是说他死后连一副全尸都不得安宁?妾……妾斗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曹髦没有扶她,甚至没有看她,只是伸出手指,抚过棺木上一道刚刚刨光的木纹——指尖下是温润如脂的细腻触感,木纹蜿蜒如江流,沁着微潮的凉意。

帐角铜炉旁,一方青砖垒就的建业城防沙盘静静陈列,东门水道蜿蜒如墨痕,其上一枚朱砂小旗,正斜斜插在护城河与秦淮支流交汇处。

曹髦转过身,对一旁的校尉下令:“传令下去,封锁建业东门护城河段,命人打捞。三日之内,活要见物,死要见尸。”

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整整三日,数百名识水性的士兵反复在浑浊的河泥中摸索。

第三日晨,工坊外石阶上,已悄然多出三双洗净的布鞋、两捧新采的艾草、一盏未拆封的素油灯。

直到第三日黄昏,落日熔金,一个士兵终于在淤泥深处,摸到了一截冰冷坚硬的物事。

那不是剑,而是朱绩那柄宝剑的剑鞘。

剑身已失,剑鞘却在河底静静躺了三天。

它被捞起时,鞘身裹满腥臭的河泥,镶嵌的玉石早已脱落,连鞘口的铜饰都锈蚀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轮廓——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寒意直透掌心,铁锈混着腐泥的气息浓烈刺鼻,仿佛整条护城河的幽暗与滞重都凝缩于此。

曹髦没有让任何人代劳。

他亲自取来清水,用布巾一点点将剑鞘上的污泥擦拭干净,露出了底下被河水浸泡得发白的木纹——布巾吸饱泥水后变得厚重湿冷,指腹反复摩挲木纹时,能触到细微的凹凸与朽蚀的毛边;水珠顺着鞘身滑落,在青砖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圆点,蒸腾起微不可察的、带着水腥气的凉雾。

然后,他捧着这截残破的剑鞘,走到玉蝉娘面前,将其轻轻放入那具空棺之中。

“剑虽沉,鞘犹在。”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工坊中回响,仿佛带着金石之音,“身虽朽,名永存。忠魂不散,何须全形?”

玉蝉娘死死地盯着那截安静躺在棺中的剑鞘,仿佛看到了朱绩最后决绝的背影。

是啊,剑代表着杀伐与抗争,而鞘,代表着守护与归宿。

他将抗争留给了大江,却将守护之心,留在了这里。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她那双冰冷的眼眸中滚落,砸在楠木棺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那水痕边缘微翘,像一道未干的墨迹,又似一道无声裂开的微光。

她俯下身,对着那具空棺,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这一次,再无不甘,唯有释然。

葬礼当日,天色微阴。

曹髦没有穿那身象征帝王威仪的丧服,反而换上了一袭素白色的宽袖深衣,正是他昔日在太学讲经时所穿的士子服——衣料是上等素绢,拂过手臂时发出极轻的“窸窣”声,袖口微阔,垂落时如云影掠过青石。

他没有乘车,而是步行,亲自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方,为那具空棺引路。

从朱府到长江码头,长街两旁,建业的百姓自发地走了出来。

他们没有哭喊,没有喧哗,只是默默地站在路边,家家户户门前都点起了一炷清香。

青烟袅袅,汇聚成河,在阴沉的天空下,为这位江南最后的守将,铺就一条通往不朽的魂路——那烟气初升时微温,近处可嗅到松脂与陈年艾草混合的微辛,稍远便淡作一缕清冽,拂过面颊时如薄纱轻拭,带着雨前空气的湿润凉意。

队伍行至码头,江风猎猎,吹动着曹髦宽大的袍袖——风势强劲,鼓荡如帆,袖口翻飞时猎猎作响,发丝与衣带齐扬,江面水汽扑面而来,沁凉湿重,裹挟着水藻腐叶与远山微尘的气息。

他忽然抬手,示意停棺。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内侍阿福奉上了早已备好的笔墨。

曹髦提起笔,饱蘸浓墨,在那光滑的楠木棺盖上,笔走龙蛇,写下四个力透棺木的大字:

忠义无主。

阿福大惊失色,险些失手打翻砚台,他压低声音,惊慌道:“陛下,这……这如何使得?朱将军乃吴之忠臣,岂能说其忠义无主?”

曹髦没有放下笔,目光幽深地望着江心,低声道:“阿福,你要记住。忠义二字,若只属于一家一姓,便成了私器,成了桎梏。真正的忠义,本就无主,它属于天下,属于万民。朱绩忠于孙氏,更忠于他心中的道义。朕今日为他题下这四字,便是要告诉全天下,朕敬的,是这份超越家国的忠义本身。”

此言一出,阿福如遭雷击,怔在原地。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天子,第一次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起棺,入江。”

沉重的楠木棺被缓缓推入江中,它没有立刻沉没,而是在江流的推动下,顺水东去,如一叶孤舟,渐行渐远。

一艘小船随行于侧,玉蝉娘立于船头,一身素白,宛如江上仙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吴越春秋》,这是朱绩生前最爱读的书。

她没有将其焚烧,而是将其一页页撕下,洒向江面。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散落的书页,本该被江水打湿沉没,却不知从何处涌来一群青背的江鱼,它们纷纷跃出水面,用脊背托起那些轻薄的纸页。

一时间,江面上浮光粼粼,竟像是无数星辰在为那远去的孤棺送行——纸页在风中轻颤,发出细碎如蝶翼振翅的“簌簌”声;鱼脊破水时溅起星点水珠,微凉沁肤;阳光偶尔刺破云隙,在纸页与鱼鳞间折射出瞬息万变的银光,晃得人眼微酸。

岸边,军医孙青握着笔,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颤。

他在医录的末尾,在那句“忠魂所感,物亦通灵”之后,又缓缓添上了一笔。

返程途中,曹髦勒住马,回望那烟波浩渺的江面。

空棺已化作远方一个小小的黑点,而建业的城楼之上,东市口陈氏书肆的檐角,一面素绢“文无南北”锦幡正被晚风缓缓吹展——素绢质地柔韧,拂动时无声无息,却在暮色里泛出温润如玉的微光。

一骑快马自身后赶上,与他并行。

是玉蝉娘。

她的脸上没有了泪痕,只剩下一种雨过天晴的澄澈。

她勒马驻足,目光掠过长街两侧未熄的香火——那青烟不再单为一人而燃,而是浮升向同一片阴沉的天空。

“陛下,”她轻声道,“您今日葬下的,不是朱绩一人。”

她顿了顿,目光穿过整座城市,仿佛看到了某种未来的图景,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庄重。

“您葬下的,是三国最后一场血战。”

曹髦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他负于身后的手,紧紧握着袖中那枚被火燎得焦黑的旧书签——那是三日前,在朱府灵堂,她亲手将浸透松烟墨的《左传》残卷投入陶盆,火舌吞没“君子喻于义”五字时,他悄悄拾起未燃尽的焦尾,夹进袖中。

那焦木余温尚存,此刻被他掌心的温度一激,竟变得滚烫如心。

人心已定,大局初平。

然而,当晚霞散尽,暮色四合,曹髦登上城楼,俯瞰着这座万籁俱寂的城市时,心中却无半分松懈。

江水带走了忠魂的归宿,却带不走这座城市百年积淀的骄傲与戒备。

这一场盛大而悲壮的葬礼,究竟是彻底抚平了江南的伤痕,还是在平静的湖面下,激起了更深的暗流?

明日的建业,将会用何种姿态,来回应他这位新主人的到来?

答案,就藏在今夜这片过于沉寂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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