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承躬身领命,帐内只余墨条在砚台上轻轻研磨的沙沙声。
曹髦的目光幽深如夜,那份所谓的大礼,要诛的不是朱绩的身,而是司马昭埋在江南士族心中的魂。
夜色深沉,建业城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悲愤。
朱绩自缢的消息如同瘟疫,迅速在降军营地中扩散,点燃了每一个士兵心中的火药桶。
**府门半掩,门缝里漏出一截褪色的白绫,正被穿堂风微微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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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死了!被那曹髦小儿逼死了!”
“将军以死全节,我等岂能苟活受辱!”
悲恸很快化为狂怒。
几名朱绩麾下的偏将悄然聚集在了一处黑暗的角落,他们眼中闪烁的,不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疯狂。
火把在远处噼啪爆燃,光晕摇曳,将他们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土墙上,如鬼魅翕张。
“那曹髦惺惺作态,不过是想收买人心!”
“没错!将军尸骨未寒,我等决不能就此罢休!”一名校尉压低了声音,眼中凶光毕露,“城中粮仓尚有大批军粮,与其留给魏狗,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再把城中百姓挟为人质,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这个念头,如同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众人心中最后的疯狂。
他们正欲分头行事,忽然,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的并非甲胄鲜明的魏军,而是一队手捧明黄诏书的内侍。
为首的正是阿福,他面色苍白,却站得笔直,立于朱府门前高高的石阶上。
他身后,曹髦一身素服,静静伫立,未入府衙,也未带一兵一卒。
阿福深吸一口气,展开诏书,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宣读:“陛下有旨:朱将军以身殉节,非叛国,乃全义!朕心敬之。凡其旧部,不问、不罪、不迁!”
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然而,这番话非但没能安抚众人,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怒火。
“伪善!”那名校尉猛地从暗处冲出,锵然拔刀,刀锋直指阿福,怒声咆哮,“天子伪善!若真敬将军忠义,为何兵临城下?若真敬其节,何不退兵三舍,以全将军身后之名!”
群情再次鼎沸,无数士兵拔出刀剑,寒光在火把下连成一片,杀气冲天。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朱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缓缓打开。
玉蝉娘自门内缓步而出。
她换下了一身素服,长发仅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起,脸上未施半点脂粉,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手中,端端正正地捧着一个青瓷茶盏,正是朱绩临终前所饮的那只。
她无视周围林立的刀枪,径直走到那名校尉面前,清冷如霜的目光直视着他。
“将军死前,最后一言,是‘勿怨魏帝’。”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尔等若在此刻举火焚粮,劫掠百姓,是忠?还是逆?是想让将军在九泉之下,背上一个‘乱兵之首’的恶名吗?”
校尉被问得一怔,握刀的手臂竟微微颤抖,刀尖垂落了半分。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玉蝉娘不再看他,转身,对着远处台阶下的曹髦,缓缓地、深深地,行了一个万福之礼。
“妾,代亡夫,谢陛下全其名节之恩。”
此语一出,如同一瓢冷水浇在滚油上。
所有激愤的将士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最终,那股凝聚的杀气如潮水般退去,许多人默默垂下头,手中的兵器也无力地垂下。
曹髦始终没有回应玉蝉娘。
他只是抬手,对身后的军医孙青道:“取遗甲来。”
孙青捧着那具沾满泥水与草屑的残破甲胄,一步步走到曹髦面前。
曹髦亲自接过,那甲胄冰冷而沉重,铁片边缘锋利如刃。
他捧着它,一步步走到建业正门之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亲手将这具象征着朱绩最后尊严的遗甲,覆盖在城门正上方那块写着“建业”二字的匾额之上。
甲叶贴上匾额的刹那,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仿佛一声迟来的叩拜。
“传朕旨意!”曹髦的声音响彻全场,“即刻开仓放粮,城中老弱妇孺优先领取双份。朱氏亲兵,愿留者,可编入京畿卫,俸禄照旧,家小由朝廷供养!”
他的目光最后扫过玉蝉娘,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你既知其心,便替他看顾好这些兄弟。”
玉蝉娘指尖狠狠掐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清醒。
她没有推辞,只是再次屈膝,低头应下。
当夜,朱府灵堂之内,白烛静燃。
玉蝉娘独自一人,为朱绩整理遗物。
衣物、兵器、公文……一件件,都带着他身体的余温。
当她整理到枕下时,指尖触到一处坚硬。
她抽出一看,竟是一封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未曾寄出的家书。
收信人,是远在洛阳为质的孙亮幼子。
她颤抖着展开信纸,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内容却让她如遭雷击。
信中没有半句国仇家恨,没有丝毫复国之念,通篇都在劝慰那个年幼的故主之后:“……勿念复国之虚名,但求读书以明理,强身以待时。天下分合,非一人一姓可定,唯民心安处,方是归途……”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砸落在信纸上,迅速洇开一团墨迹。
她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案上,泪落无声。
许久,她直起身,将那封信凑到烛火前。
火苗舔舐着纸页,将其化为灰烬。
**她指尖抚过信封背面——那里有一道极淡的朱砂指印,形如半枚残玺。
是昨夜孙青递来药匣时,悄悄塞进她袖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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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早已知道……知道将军心里,从来装的不是吴宫,而是这满城百姓的米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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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信纸即将燃尽的最后一刻,她却用指尖捻灭了火星,留下了一小角焦黑的残灰。
窗外,魏军已悄然接管了四门,却未惊扰一户民宅,整个建业城静得仿佛死去了一般。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
玉蝉娘忽然披衣而起,推门而出,径直走向城东的临时军营。
那里,是曹髦的驻地。
她没想到,曹髦早已候于营帐之外,夜风吹动他宽大的素服袍袖。
他身后,竟连一名护卫都未带。
玉蝉娘在距离他五步之外停下,低声道:“将军临终前,曾说,‘若魏帝真仁,吴地可安’。”
她缓缓抬起眼,那双曾如古井般死寂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幽冷的鬼火,直视着曹髦。
“陛下若毁此诺,妾今日虽无刃在手,他日亦能化为厉鬼,纠缠不休。”
曹髦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因这番话而动怒。
他沉默片刻,解下腰间一枚温润的龙纹玉佩,向前递出。
“以此为誓。”他的声音在冷夜中清晰而沉稳,“三年之内,建业不设监军,不征丁役,不改吴俗。若违此誓,朕身死国灭。”
玉蝉娘没有去接那枚玉佩,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曹髦一眼,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曹髦收回玉佩,并未立即返回帐中。
他望着玉蝉娘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需要另一根更具威慑力,也更具诱惑力的楔子,打入那些依旧在观望、在犹豫的江南士族心中。
他转身回到帐内,对早已待命的李婉吩咐道:“天亮之后,你代皇后,去朱府吊唁。”
李婉心领神会,低头应是。
**她袖口露出半截素绢,上面用吴地特有的靛蓝草汁,细细绣着一只衔枝的青雀——那是朱绩幼女去年生辰时,亲手赠她的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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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针对人心的、更精妙的布局,即将随着明日的晨光,一同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