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的木板被江风吹得发脆,赵佳贝怡坐在舱里,数着船板上的裂纹。囡囡的咳嗽声轻多了,偶尔几声,像小猫在嗓子眼挠痒。根婶蹲在窝棚前补渔网,麻线穿过网眼的声,混着江浪拍岸的响,倒显出几分难得的静。
可这静,悬得很。像薄冰盖在滚水上,指不定哪刻就裂开。她摸了摸拎箱里的铁皮盒,磺胺粉还够撑些日子,可总不能在这荒滩上耗到天荒地老。顾慎之是死是活?新的联络点在哪?武汉的水到底有多深?一堆事堵在心里,闷得像揣了团湿棉絮。
根婶,她走过去帮着递线轴,指尖碰着根婶粗糙的手,像摸着老树皮,您知道哪能换点现钱不?我这箱子......想当点东西换口粮。
根婶的手顿了顿,抬头瞅她一眼,眼里的明白像窗户纸,一捅就破:当东西?正经当铺敢收你这来路不明的?要不去暗市试试?
暗市?赵佳贝怡的心跳了跳。
嗯,旧租界边上那条烂泥巷,根婶往西北方向努了努嘴,唾沫星子溅在渔网的破洞上,三教九流都在那儿扎堆。有钱能买到枪,有货能换着粮,消息也灵通......就是邪性,进去容易,栽里头爬不出来的也多了去。
赵佳贝怡咬了咬唇。她需要钱,更需要消息。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闯闯。
第二天一早,她让根婶找了件灰布褂子换上。那褂子打满补丁,袖口磨得发亮,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像偷来的。头发用根破布条扎成个乱糟糟的髻,脸上抹了把锅底灰,对着江水里的影子看了看,活脱脱一个逃难的穷婆子。临走时,根婶塞给她个豁口的瓦罐:就说去换点米,装得像点。
按根婶指的路,穿过三条堆着烂菜叶和煤灰的巷子,就闻到了暗市的味儿。那味儿说不清道不明,汗馊味混着烂菜味,还有点硝烟烧过的焦糊味,往鼻子里钻,呛得人直皱眉头。
巷子窄得像嗓子眼,两个人并排走得侧着身子。路面全是烂泥坑,黑糊糊的,一脚踩进去能没到脚踝,拔出来时响,不知道沾了些什么龌龊东西。两旁的棚户歪歪扭扭,草席搭的顶子上压着破铁皮,风一吹哐啷哐啷响,像随时要砸下来。
摊贩挤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挑担子的、摆地摊的、蹲墙根的,吆喝声能把耳膜震破。
来看看!刚从洋船上卸的洋火!划得着!
旧棉袄!里头有棉絮!三个铜板就卖!
更扎眼的是那些偷偷摸摸的交易。两个汉子蹲在墙根阴影里,手在袖管里比划,其中一个攥着块金条,在阴沟水反射的光里闪了闪;穿短打的小贩猛地掀开盖布,底下竟是把锈迹斑斑的手枪,被人用袖子擦得发亮,枪口黑洞洞的,看着就瘆人。
赵佳贝怡把瓦罐抱在怀里,低着头往里走,感觉后背像被无数双眼睛盯上了。有好奇的,像看猴儿;有掂量的,像估摸着猪肉价;还有几道目光,直勾勾的,带着股子狠劲,看得她后颈子发毛,手心里全是汗。
她没敢停,先挪到个卖旧书的摊前。摊主是个瞎了只眼的老头,正用手摸着书页,嘴里念叨着《申报》去年的,字还清楚。
赵佳贝怡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仿佛周围的人都能洞察到她内心的不安。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假装若无其事地翻动着那堆泛黄的报纸,然而,她的目光却像闪电一般迅速地扫过每一页。
这些报纸大多是些过期半年的旧闻,上面报道着上海的战事和南京的物价。这些消息对于赵佳贝怡来说,并没有太大的价值。她继续快速地翻阅着,希望能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突然,她的眼睛停留在了最底下的报纸角落,那里有一条加粗的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日军加强武汉三镇巡查,严查可疑药品流通。这条消息让赵佳贝怡的心跳陡然加速,她的手指紧紧地捏住了报纸的一角。
她仔细地阅读着这条消息,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写着:近日多起药材商失踪,疑与日方有关。赵佳贝怡的眉头紧紧皱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知道,这些失踪的药材商很可能与她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
赵佳贝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决定继续深入调查这条消息,看看是否能从中找到更多的线索。
心猛地沉了沉。她捏着那张报纸问:大爷,这多少钱?
老头没睁眼,用手摸了摸她的胳膊:看你也是个苦人,一个铜板,擦屁股都嫌硬,拿着吧。
付了钱,把报纸揣进怀里,纸边硌得胸口发疼。又往前走,路过个卖破烂的摊子,堆着些旧电池、断了弦的收音机,还有个没盖的药瓶,标签上的字被水泡得模糊不清。
要啥?摊主是个精瘦的汉子,眼珠子滴溜溜转,像只偷油的耗子,盯着她怀里的瓦罐。
赵佳贝怡指了指那空药瓶:这瓶子咋卖?
一个铜板。汉子咧嘴笑,黄牙上沾着片菜叶,装耗子药正好,不糟蹋。
她没接话,付了钱,把空瓶塞进瓦罐。这玩意儿能用来装磺胺粉,看着不起眼,不容易惹眼。
走到巷子中间,见个草药摊还算像样。摊布上摆着些艾草、三七、茯苓,看着都蔫不拉几的,像被晒过的黄花菜。摊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正用指甲盖刮着块茯苓,眼神警惕得像只护崽的狼。
赵佳贝怡蹲下来,假装挑草药,手指捏着根艾草,声音压得比蚊子哼还低:老板,有治外伤的好药不?
山羊胡眼皮都没抬,用刀背敲了敲摊布:艾草、三七,都在这儿,要多少?
不是这个,她的指尖在摊布上轻轻敲了敲,节奏放慢,要那种......能消炎的,白色的粉,管大用的。
山羊胡刮茯苓的手猛地顿了顿,像被针扎了下。他猛地抬头看她,眼睛像锥子,在她脸上剜了个来回。半晌,才摇摇头,声音压在喉咙里:那玩意儿金贵,现在管得严,查出来要掉脑袋的,没有。
说完,他的手指在摊布边缘敲了三下,笃、笃、笃,节奏跟她刚才敲的一样。然后,他用指甲盖划过一块不起眼的青石,又往巷子深处努了努嘴。
赵佳贝怡顺着看过去,巷子尽头有个破木门,门楣上挂着个鸟笼,笼子是空的,竹条断了好几根,在风里摇摇晃晃,像个吊死鬼。
她心里有数了。拿起几捆艾草,付了钱,抱着瓦罐慢慢往那边挪。路过那门时,故意用肩膀撞了下门框,门响了声,里面没动静。
她没回头,走出十几步,拐进个更窄的岔路。那岔路里堆着些烂木板,能听见前面巷子的吆喝声,却看不见人。等了片刻,确认没人跟着,才又绕回来。
敲门,三长两短,跟刚才山羊胡敲摊布的节奏分毫不差。
门开了条缝,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探出头。那疤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下巴,像条蚯蚓爬在脸上,看着挺吓人。他手里攥着根木棍,指节捏得发白,眼神像狼崽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干啥的?声音粗得像砂纸磨木头。
买药。赵佳贝怡的手攥紧了瓦罐,声音稳了稳。
啥药?汉子的手又紧了紧木棍,棍头对着她的肚子。
消炎的。
汉子上下打量了她半天,眼神在她的灰布褂子和瓦罐上转了两圈,才往旁边挪了挪,把门让开:进来。
屋里黑黢黢的,一股霉味混着草药味,呛得人鼻子发酸。地上堆着不少木箱,盖着破布,不知道装着啥。窗户被烂草席挡着,只漏进点微光,照见墙角堆着的药包,散发出股子呛人的苦味。
货呢?汉子往桌上指了指,那桌子缺了条腿,用块砖头垫着。
赵佳贝怡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小块磺胺粉,白得发亮,比市面上的粗粉细多了,像碾过的雪。这是她从空间里拿的,特意留了点纯度最高的,就为了找个靠谱的买家。
汉子的眼睛亮了下,像饿狼见了肉。他捏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指甲捻了捻,突然抬头看她,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你想换啥?
现钱,赵佳贝怡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还有,最近这片区,是不是查得特别严?
汉子没说话,转身从最里面的木箱里摸出个布包,扔在桌上。布包落地时响,打开一看,是几十块现洋,在微光里闪着冷光。这药纯度高,值这个数。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至于消息——你是外乡人吧?
赵佳贝怡没应声,算默认。
最近风声紧得邪乎,汉子往窗外瞥了眼,疤在微光里显得更狰狞,日本人的便衣,还有76号那群狗,天天在这附近晃,鼻子比警犬还灵,专盯带药的。前几天有个药材商,就因为藏了半斤盘尼西林,被他们堵在巷子里,活活打死了,尸体扔江里喂鱼,第二天江面上漂着的鱼都翻了白。
他拿起那块磺胺粉,用油纸包好,递给她:小姐,我劝你,这买卖别做了。药比枪招眼,枪能藏裤腰里,药味儿藏不住。真想活命,赶紧离开武汉,往南走,那边松点。
赵佳贝怡的心像被石头砸了下,沉得厉害。她把现洋揣进怀里,沉甸甸的,压得胸口发闷。那些现洋硌着肋骨,疼得她喘不过气。
谢了。她转身要走。
等等,汉子突然说,出去别直着走,从后巷绕。刚才看见几个盯梢的,就在巷口蹲着,穿黑布衫,左耳朵上有颗痣,看着就不像善茬。
赵佳贝怡愣了下,点点头,从他指的后门出去。
后巷更窄,堆着些烂木板和破麻袋,能听见前面巷子的吆喝声,却看不见人。她加快脚步,灰布褂子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后背的汗早就把衣服浸透了,凉飕飕的,像贴了块冰。
走出暗市,拐进第一条大路,她才敢停下来喘口气。路边有个卖茶水的摊子,她买了碗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茶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才稍微压下心里的慌。
怀里的现洋硌得慌,报纸上的字、汉子的话、那些直勾勾的眼神,在脑子里搅成一团。联络点暴露不是偶然,敌人在武汉撒了张大网,网眼密得很,专等着抓她这样带药的人。
她摸了摸怀里的空药瓶,又想起根婶补渔网的样子。网再密,总有漏网的鱼。
赵佳贝怡把瓦罐往胳肢窝夹得更紧,朝着船坞的方向走。脚步有点沉,心里却亮堂了点——得换个法子,不能硬碰硬,得像水一样,绕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