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墙角那几座由针工局卷宗堆砌而成的“沉默小山”,林凡非但没有头疼,反而有种鱼儿终于游回水里的亲切感。审计?这可是他上辈子吃饭的本事之一,虽然工具从电脑Excel变成了算盘和毛笔,但核心逻辑——通过数据发现问题的能力,可是刻在dNA里的。
他撸起袖子,开始了“愚公移山”的第一步——把这些卷宗按照年份和类型,从书架上搬到自己那张小桌子上。这一搬,就扬起了漫天灰尘,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引得旁边几位“老格子间”同事投来嫌弃又略带幸灾乐祸的目光。
“新来的就是毛手毛脚。”那位负责工部文书的赵公公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刚好能让林凡听见。
林凡只当没听见,专心整理。很快,他发现这些卷宗堆放得毫无章法,同一年的用度记录和人事条陈可能分散在好几个不同的箱篓里,找起来极其费劲。这要是在尚膳监,他早就推行“档案管理Sop”了。
“不行,得找个帮手。”林凡心里琢磨。他想起了王振答应他可以调用旧部。眼下这情况,光靠他一个人,三天内别说核查,能把资料找齐就不错了。
他瞅了个空,走到钱公公书案前,恭敬地请示:“钱公公,针工局卷宗浩繁,小的一个人恐耽误时辰。不知可否准许小的调用一两个原先在尚膳监的旧部前来协助?他们手脚麻利,也略识些字。”
钱公公头也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了。在这种地方,只要不影响他,下面人怎么折腾他懒得管。
林凡心中稍定,立刻写了个条子,托那个怯生生的小安子想办法送去尚膳监给细仔和小柱子。这两人一个心细如发对数字敏感,一个机灵腿脚快,正是他急需的人才。
下午,细仔和小柱子就气喘吁吁地赶来了。两人第一次进司礼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看到林凡,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林……林典簿!”两人齐声喊道,差点忘了改口。
“来了就好。”林凡看着他们,心里踏实了不少,“废话不多说,开工。细仔,你负责把所有卷宗按年份和类型重新归类,做个简单的索引。小柱子,你手脚快,负责根据细仔的索引,把涉及同一事项的记录找出来放在一起。”
有了帮手,效率立刻提升。细仔不愧是数据控,很快就理出了头绪。小柱子更是跑前跑后,像只忙碌的工蜂。林凡自己则开始翻阅最早一年的记录,试图先摸清针工局的基本运作模式和账目结构。
他很快发现,针工局的账目记录方式极其古老和粗放。收入支出往往只记个总数,缺乏明细;领用物料记录混乱,经手人签名潦草难辨;很多开销名目模糊,比如“杂项支用”、“临时采买”,下面就是一串数字,根本看不出钱花哪儿去了。
“这简直就是一本糊涂账!”林凡心里吐槽。这要是在现代公司,财务早就被开除八百回了。
他拿起算盘,尝试着对某一季度的总支出进行复核。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在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清脆,又引来了几道侧目的视线。那位赵公公甚至冷哼了一声,似乎在嘲笑他的“笨拙”。
林凡不为所动。他深知,在这种环境下,拿出实实在在的结果比什么都重要。
随着翻阅的深入,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开始浮现。比如,某个月记录的丝绸领用量,与当月记录的成衣产出量明显对不上,消耗远大于产出;又比如,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匠役,其“月例银”和“赏钱”数额,竟然比一些技术娴熟的老匠人还要高,而且发放得很有规律。
林凡用毛笔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这些疑点,并标注了卷宗出处和页码。他没有立刻下结论,只是将这些作为需要重点核查的“审计线索”。
时间在算盘声和翻书声中悄然流逝。到了第三天下午,林凡面前已经整理出了厚厚一叠记录着各种疑点和数据矛盾的笔记。细仔和小柱子也累得够呛,但眼神里都带着光,他们相信林凡一定能找出问题。
林凡开始撰写核查报告。他没有用晦涩难懂的文言,而是力求简洁明了,用数据说话。他列举了几个最典型的疑点,并附上了初步计算和对比数据。
“……综上,仅据现有卷宗初步核查,针工局在物料管理、匠役薪酬发放等方面,存在多处账实不符、记录不清之处。疑有虚报冒领、克扣贪墨之嫌。然,卷宗记录不全,许多细节无从考证,若要查明真相,恐需调取更多原始凭证,乃至实地查访。”
写完最后一句,林凡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他知道,这份报告递上去,就等于正式向针工局,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利益链条“宣战”了。这绝不仅仅是钱公公交代的一次普通核查。
他把报告仔细誊抄一遍,检查无误后,起身走向钱公公的书案。
“钱公公,针工局的初步核查已完成,这是小的整理的条陈。”林凡双手将报告呈上。
钱公公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似乎没料到林凡真能在三天内弄出点东西来。他接过报告,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起初,他脸上还是那副惯常的淡漠,但随着目光在那些具体的数据和疑点上扫过,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眼神也变得锐利。
他看得比林凡预想的要仔细,甚至在某些关键数据处停留了许久。
堂内依旧安静,但林凡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看似埋头工作的“同事”们,似乎也悄悄竖起了耳朵,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良久,钱公公合上报告,抬起头,第一次用正眼仔细打量着林凡,眼神复杂,语气意味不明:
“林典簿,你这份条陈……有点意思。看来王公公将你调来,并非无的放矢。”
他顿了顿,手指在报告上敲了敲,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警告,也带着一丝试探:
“不过,你可知道,这针工局的差事,是谁在背后盯着吗?你这报告一递,这司礼监的‘格子间’,恐怕就再也安静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