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工司的灯笼在暮色里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黑色斗篷的纱帽,在沈砚眼前晕成片模糊的光斑。他攥着怀里的染梭,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肉,梭身 “苏氏染坊” 四个字硌得掌心生疼,像祖父临终前紧抓他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骨缝。
“往这边走。” 苏轻晚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月白袍角扫过他的靴边,带着股淡淡的艾草香。她手里捏着片从城隍庙摘下的狐尾草,草叶在灯笼光下泛着银绿的光泽,与百工司廊柱上雕刻的狐纹隐隐呼应。玄墨缩在她的斗篷里,只露出双绿幽幽的眼睛,时不时对着某个方向轻颤胡须。
禁院的朱漆大门前守着两个侍卫,腰牌上的狐狸头在灯光下闪着冷光。沈砚学着其他杂役的样子低着头,袖口露出半截伪造的腰牌 —— 是周明留在城隍庙的那面,边缘还留着被犬齿啃过的痕迹。当他走过侍卫身边时,玄墨突然对着其中一人的靴底低吼,那里沾着块暗红的泥,搓开来看竟是窑厂的骨粉。
“是王瑾的亲兵。” 沈砚在心里默念,脚步不停。禁院的石板路比别处更光滑,显然常有人走动,路面缝隙里嵌着点金粉,与王瑾腰带穗子上的相同,在灯笼光下像撒了把碎星。玄墨突然从苏轻晚怀里窜出去,沿着墙根往西北角跑,尾尖的白毛在阴影里划出道银线。
那片区域堆着些废弃的染缸,缸口蒙着层灰,却在靠近时闻到股熟悉的迦南香。沈砚掀开其中一口染缸的木盖,霉味扑面而来,缸底沉着个紫檀木盒,盒锁上的缠枝纹与他匕首鞘上的图案分毫不差,只是在藤蔓交汇处多了个小小的 “沈” 字。
“是祖父的盒子。” 沈砚的指尖抚过那个字,刻痕很深,像是用刀尖反复摩挲过。他想起小时候偷偷打开祖父的书房,曾见过个一模一样的盒子藏在书架最高层,当时被祖父厉声喝止,说那是 “沈家的根,碰不得”。
苏轻晚往缸里扔了块石子,回声空旷得有些异常。玄墨用爪子扒拉着缸底的裂缝,沈砚才发现这染缸竟是中空的,内壁刻着狐尾草图案,与苏氏染坊的地砖纹路连成一片。他将木盒取出时,盒底沾着点潮湿的泥土,里面混着几根灰白的毛发 —— 是玄墨同类的狐毛,却比它的尾尖白毛更粗硬。
“里面有活物。” 苏轻晚的声音压得很低,指着木盒侧面的透气孔,孔眼处残留着新鲜的爪痕。沈砚打开盒子的瞬间,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迦南香涌出来,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半张染坊收据、枚青铜令牌,还有撮用红绳捆着的头发,发丝上还沾着靛蓝的染料。
收据的日期正是三月初三,收款人处盖着东宫物资库的红印,金额五十两黄金,与周显账本的记录分毫不差。更令人心惊的是付款人签名 ——“沈毅”,是沈砚祖父的名字,字迹苍劲有力,末尾的捺笔却微微发颤,像是写下时心绪不宁。
“祖父确实参与了。” 沈砚的喉结动了动,指尖捏着收据的边角,纸张脆得像枯叶,“他用五十两黄金买下那十匹水纹绫,再交给王瑾销毁。” 他想起祖父临终前浑浊的眼睛,当时总以为是老眼昏花,此刻才明白那里面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愧疚。
玄墨突然用爪子按住青铜令牌,牌上的狐狸眼宝石已经黯淡,背面刻着的 “禁” 字却与周显尸体里的令牌完全相同。沈砚将两块令牌拼在一起,组成完整的 “东宫禁卫” 字样,接缝处露出行极小的字:“三月初三,左营接应”,笔迹与收据上的 “沈毅” 如出一辙。
“祖父是禁军左营的接应人。” 苏轻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他帮王瑾把水纹绫从东宫运出来,再通过周显的染坊销毁。” 她突然想起父亲医案里的句话:“沈将军虽为李涵部下,心向太子”,当时只当是医案随笔,此刻却字字如锥。
红绳捆着的头发有二十根,长短不一,显然来自不同的人。沈砚抽出其中根,发现发梢缠着点丝线,与血色绸缎的质地相同。他突然明白这是什么 —— 是二十个东宫织工的头发,祖父把它们藏在木盒里,像是在为逝去的冤魂赎罪。
木盒底层还有道暗格,里面藏着张折叠的信纸,纸上的字迹被水洇过,有些模糊不清,却仍能辨认出是祖父写给王瑾的:“布防图已按约定取出,织工余孽需尽快处理,勿留后患。” 末尾没有日期,却在信纸边缘画着个狐爪印,爪尖指向 “余孽” 二字。
“他知道织工们还活着。” 苏轻晚的指尖抚过那个爪印,墨迹里混着点金粉,“却还是帮着王瑾……”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两人都明白 —— 祖父默许了这场屠杀。玄墨突然对着信纸低吼,尾巴扫过 “沈毅” 的签名,爪尖在桌面上划出深深的刻痕,像是在愤怒地控诉。
禁院深处突然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敲了三下,三更天了。沈砚将木盒收好时,发现盒盖内侧刻着幅微型地图,标注着从百工司到祖宅的密道,入口就在这口染缸的缸底。图上还用朱砂圈出个位置 —— 祖父书房的紫檀木柜,与他找到拓印纸的柜子分毫不差。
“我们得回趟祖宅。” 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左眉骨的刀疤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光,“祖父肯定在那里藏了更多秘密。” 他想起祖父总说 “沈家的根在书房”,小时候不懂,此刻才明白那根里埋着多少血与泪。
玄墨突然对着染缸内壁嚎叫,声音里带着急切。沈砚用匕首撬开缸底的石板,露出条仅容人匍匐的密道,通道里弥漫着浓重的狐臊味,墙壁上的砖刻着与木盒地图相同的标记。他往里面扔了个火折子,火光映出只蜷缩的黑影,发出 “呜呜” 的哀鸣。
“是只老狐狸。” 苏轻晚认出那粗硬的灰白毛发,与木盒底的狐毛完全相同。老狐狸的前爪受了伤,伤口处缠着染血的布条,布条上绣着狐尾草图案 —— 是苏文渊的针法。它看见玄墨时,突然挣扎着爬过来,嘴里叼着块染血的绸缎,上面绣着个 “毅” 字。
“是祖父救了它。” 沈砚解开老狐狸的布条,伤口处涂着苏家特有的止血药膏,“它知道真相。” 老狐狸突然咬住他的手腕,将块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手心 —— 是枚玉佩,刻着 “沈” 字,背面却嵌着块鸽血红宝石,与水纹绫上的狐爪印材质相同。
玉佩接触到沈砚体温的瞬间,宝石突然亮起红光,投射出段模糊的影像:祖父穿着禁军统领的铠甲,将老狐狸塞进染缸;王瑾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半块染梭;苏文渊被绑在柱子上,胸口插着那把刻着 “沈” 字的匕首,鲜血染红了衣襟。
“祖父杀了苏伯父。” 沈砚的声音像被冻住,玉佩从掌心滑落,在地上摔出道裂痕,“他是为了灭口。” 影像里的祖父突然回头,眼神里的痛苦与愧疚,与他临终前的眼神完全重合,让沈砚的心脏像被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老狐狸对着影像哀嚎,用头蹭着沈砚的手背,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诉说。玄墨突然窜进密道深处,很快叼回来件沾血的铠甲碎片,上面刻着 “左营” 二字,边缘还留着被利器砍过的痕迹 —— 是二十年前禁军左营的制式铠甲。
“祖父后来反悔了。” 苏轻晚捡起铠甲碎片,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却仍能看出是喷溅状,“他和王瑾反目,被打成叛徒。” 她想起父亲医案夹层的处方,日期正是苏氏染坊大火后三天,上面写着 “沈将军创伤药”,原来父亲是在救治祖父。
禁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王瑾嘶哑的喊叫:“仔细搜!那只老狐狸肯定藏在附近!” 沈砚将老狐狸塞进斗篷,玄墨叼着木盒率先钻进密道。苏轻晚最后个进去时,回头看见灯笼光下王瑾的脸,他手里拿着张画像,上面画着只尾尖带白毛的黑猫,正是玄墨的模样。
密道里比想象中长,爬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看见前方透进微光。出口藏在祖宅后院的枯井里,井壁上的砖刻着狐尾草图案,与苏氏染坊的密道相连。沈砚爬出井口时,正撞见管家举着灯笼巡夜,老头看见他怀里的狐狸,手里的灯笼 “哐当” 掉在地上,火光明灭间,露出他袖口沾着的迦南香灰。
“老奴就知道您会回来。” 管家的声音带着哭腔,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将军临终前嘱咐过,若您发现了木盒,就把这个交给您。”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本泛黄的日记,封面上写着 “沈毅亲启”。
日记里记录着祖父的挣扎:从最初受命于李涵监视太子,到发现王瑾用织工骨粉染绫,再到被迫杀死苏文渊后的悔恨。最后页写着:“三月初三,吾儿砚儿生辰,愿他此生不染血腥,奈何沈家欠的债,总要有人还。” 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 “砚儿” 二字。
“三月初三是我的生辰。” 沈砚的眼眶发热,想起每年生辰祖父都会送他把匕首,鞘上的缠枝纹原来藏着狐尾草的暗纹,“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他突然明白祖父为何总不准他碰那个木盒 —— 里面装着足以毁灭沈家的罪证。
老狐狸突然对着书房的方向低吼,玄墨立刻跟了过去。沈砚和苏轻晚跟着两只狐狸走进书房,玄墨跳上紫檀木柜,用爪子扒拉着最上层的抽屉。沈砚打开时,发现里面藏着个暗格,放着幅卷轴和封信,信封上写着 “吾儿砚儿收”。
卷轴展开的瞬间,两人同时倒吸口凉气 —— 是幅完整的东宫布防图,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十三处暗哨位置,与账本里 “十三处暗哨位置已绣入绫中” 的记录完全对应。更令人心惊的是图上的批注:“李涵欲于三月初三夜袭东宫”,落款日期正是二十年前的三月初一。
“祖父早就知道李涵要谋反。” 沈砚的声音带着颤抖,“他把布防图藏起来,是想给太子通风报信。” 他想起周显账本里的 “送绫十匹”,原来祖父是借销毁绸缎的名义,把真正的布防图送了出去,那些被绣入绫中的暗哨位置,根本是假的。
信是祖父留给沈砚的,字迹已经抖得不成样子:“砚儿,祖父罪孽深重,杀了苏文渊,却未能救下太子。二十个织工的冤魂日夜缠绕,唯有用这布防图换他们昭雪。王瑾以为销毁的是真图,实则吾早已换包,真图藏于……” 后面的字被墨水晕染,只剩下个模糊的 “狐” 字。
玄墨突然跳上书桌,用爪子按住砚台里的墨锭。沈砚拿起墨锭时,发现底下刻着个狐形凹槽,正好能容下那枚摔裂的玉佩。将玉佩嵌入凹槽的瞬间,书桌突然发出 “咔哒” 声,暗格弹开,里面放着匹巴掌大的水纹绫,上面绣着只九尾狐狸,狐爪下踩着 “百工司禁院” 五个字。
“真图藏在狐形摆件里。” 苏轻晚认出那是李涵御书房的摆设,“祖父把它藏进了李涵的眼皮底下。” 她突然想起玄墨对着皇城嚎叫的样子,原来猫早就知道真相,“王瑾砸毁狐狸摆件,就是在找这匹水纹绫。”
老狐狸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嘴里吐出块染血的绸缎,上面绣着苏文渊的名字。沈砚将绸缎展开,发现背面用胭脂红染料写着 “三月初三,狐鸣之时,布防图现”,字迹正是苏轻晚父亲的,末尾还画着个小小的 “晚” 字,与医馆收到的染血绸缎上的字迹相同。
“是父亲的绝笔。” 苏轻晚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滴在绸缎上晕开了墨迹,“他早就知道我会看到。” 她突然明白父亲说的 “狐鸣之时” 是什么 —— 是玄墨显露九尾真身的时刻,也是真相大白的日子。
祖宅外传来鸡叫,天快亮了。沈砚将布防图和日记收好,老狐狸却在这时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丝解脱般的微笑。玄墨用尾巴轻轻盖住它的眼睛,绿眼里第一次流露出哀伤的神色。
“它完成使命了。” 沈砚将老狐狸埋在祖父常去的那棵槐树下,坟头插着束风干的狐尾草,“和祖父一样,都在等这一天。” 他看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知道三月初三越来越近,那场注定的对决已经箭在弦上。
苏轻晚将染血的绸缎小心地折好,放进木盒里。阳光透过窗棂照进书房,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见沈砚左眉骨的刀疤,那里似乎比往常更红些,像在燃烧。
“去百工司禁院。” 沈砚的声音坚定,“找到那只狐狸摆件,取出真正的布防图。” 他握紧了那枚摔裂的玉佩,感受着里面传来的微弱暖意,像是祖父和苏文渊的魂魄在指引着方向。
玄墨率先窜出书房,尾尖的白毛在晨光中闪着银光。沈砚和苏轻晚跟在后面,穿过沾满露水的庭院,朝着百工司的方向走去。祖宅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留下满院的寂静,只有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二十年前的秘密,也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无声助威。
沈砚知道,祖父的债,他必须还;织工们的冤屈,他必须昭雪。而前方的百工司禁院,那只藏着真相的狐狸摆件,将是揭开所有谜团的最后一块拼图,也是他和苏轻晚必须跨过的生死关卡。晨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苏轻晚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画,等待着用真相和勇气来添上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