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城外的对峙仍在继续,但一种微妙的、不同于以往的气氛,开始在一些敏锐的观察者心中滋生。
曹操坐在中军大帐内,面前摊着来自各方的情报。汝南的叛乱虽未平定,但近期几次交手,曹洪发现乱军的战术出现了一些不该属于乌合之众的变化,弩箭的制式、夜袭的精准度,都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痕迹。西线并州军的攻势也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粘性,既不让钟繇轻松,也未真正拼死决战。
而最让曹操在意的是来自黎阳城内“眼线”的密报。城内袁谭军与苏由、彭安部近乎水火,缺粮已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按理说,崩溃在即。可那袁谭,偏偏就像一根被榨干了最后汁液的枯藤,看似随时会断,却始终吊着一口气。偶尔,还会有一些来路不明、数量不多但足以救急的粮草,如同幽灵般渗入城中。
“坚壁清野之下,黎阳已成死地。”曹操手指敲击着案几,目光锐利如鹰,看向下方的荀攸、程昱等人,“这些许粮草,从何而来?袁尚?他巴不得袁谭早死。并州高干?隔着曹仁将军的防线,难如登天。”
程昱沉吟道:“司空是怀疑……另有其人,在暗中维系这均势?”
“不错!”曹操冷哼一声,“还有汝南的刘辟,何时变得如此难缠?西线的郭援、高干,攻势也拿捏得如此‘巧妙’,既不让我军全力东顾,又不至于引火烧身。这一切,太过巧合了!”
他脑中闪过陈登的说辞,那番“佯退诱乱”的建议。当时觉得是妙计,如今细想,这计策最大的受益者是谁?是他曹操吗?或许是。但更是那僵而不死的袁谭,以及……得以喘息、继续内斗的整个袁氏!而最终,能隔岸观火,坐收渔利的……
“刘备!”曹操眼中精光暴涨,“是了!只有他!他新得青州,最不愿见到的,便是我迅速平定河北!必是他在暗中搞鬼!”
荀攸面色凝重:“若真如此,此人心机之深,谋划之远,实在令人心惊。他这是要让我军与袁氏血流成河,他好从中取利!”
“好一个刘玄德!好一个糜兰!”曹操怒极反笑,“竟将孤与袁家小儿,都当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
几乎在曹操起疑的同时,远在临淄的糜兰,也接到了一份来自糜禄的紧急密报。
“先生,我们在兖州的几条暗线,近日活动受阻,似乎引起了曹军细作的注意。另外,黎阳那边,曹军的哨探活动突然频繁起来,尤其是对通往青州方向的路径,盘查严了数倍。”
糜兰放下手中的笔,眉头微蹙。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郁郁葱葱的树木,心中警铃微作。曹操不是袁尚,其麾下谋士如云,细作系统更是无孔不入。自己如此大规模、长时间地暗中运作,被察觉到蛛丝马迹,是迟早的事。
“曹操……恐怕已经起疑了。”糜兰低声自语。他并不意外,甚至早已准备了后手。只是没想到,曹操的反应会如此之快,如此之敏锐。
“传令下去,”糜兰转身,对糜禄吩咐,语气果断,“所有与河北、汝南相关的暗线,即刻起进入‘蛰伏’状态,非生死攸关,停止一切主动传递信息与物资的行动。尤其是通往黎阳的粮道,暂时全部切断。”
“那……黎阳城内的袁谭?”糜禄问道。
“让他自生自灭几天。”糜兰声音平静,不带丝毫感情,“饥饿会让他更疯狂,也更……好用。我们需要看看,曹操察觉到我们的存在后,下一步会怎么走。”
糜兰暗中粮道的暂时中断,对黎阳而言,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就濒临极限的袁谭军,彻底陷入了绝境。士兵们连站岗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城内易子而食的惨剧愈演愈烈。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
而苏由、彭安部,虽然境况稍好,但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曹操近期哨探的频繁,让他们意识到城外局势可能生变,心中惶恐不安。
这一日,为争夺一处水井的控制权,袁谭麾下几名饿红了眼的士卒与苏由部发生了激烈冲突,最终演变成数十人的械斗,死伤十余人才被闻讯赶来的将领强行弹压。
袁谭闻讯,暴怒之下,亲自提剑前往苏由驻地问罪。
“苏由!彭安!尔等纵兵行凶,是想逼反我军吗?!”袁谭双眼赤红,状若疯魔,剑尖直指苏由。
苏由本就对袁谭不满,此刻见他如此态度,也按捺不住火气,冷笑道:“长公子!如今城内粮尽,军心涣散,皆是因你而起!若非你与大将军相争,何至于此?!我部将士亦是忍饥挨饿,还要受你部刁难,天下岂有此理!”
“放肆!”袁谭怒吼,“若非袁尚那逆弟见死不救,克扣粮草,黎阳何至于此!尔等助纣为虐,其罪当诛!”
双方剑拔弩张,亲兵们也各持兵刃对峙,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火并一触即发。王修、辛评闻讯拼死赶来,苦苦劝阻,才勉强将袁谭拉回。
但经此一事,黎阳城内那层薄薄的遮羞布被彻底撕碎。袁谭与袁尚派来的“援军”,已势同水火,再无转圜余地。所有人都明白,这座孤城,不仅面临着外部的围困,内部的崩溃也已进入倒计时。
就在黎阳城内兄弟阋墙几乎公开化的时候,一封来自北方的密信,通过糜兰之前布下的、尚未完全激活的暗线,悄然送到了他的案头。
信是沮鹄写来的。这位年轻的士子,在经历了父亲被俘、目睹袁尚倒行逆施后,终于不再沉默。他在信中写道,邺城内部对袁尚的不满正在积聚,尤其是一些家中私兵被强征、利益受损的士族,暗中串联,怨气滔天。他甚至提到了一个名字——袁绍的外甥,并州刺史高干,似乎对袁尚的某些命令阳奉阴违,态度暧昧。
糜兰看着这封信,眼中重新亮起了光芒。
曹操的警觉,打乱了他维持“均势”的部分步骤,但也带来了新的机会。黎阳的崩溃似乎不可避免,但袁尚在邺城的统治,也并非铁板一块。或许,是时候将水搅得更浑,将战火引向更广阔的区域了。
他铺开一张新的绢帛,开始构思下一步的计划。曹操既然已经察觉,那么单纯的“维持均势”恐怕难以为继。需要更主动,更冒险,也要更……致命。他要让曹操即使看破了棋局,也无法轻易破局,甚至不得不被卷入更深的泥潭。
河北这台巨大的血肉磨盘,在短暂的滞涩后,似乎又要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向更高速、更残酷的旋转。而这一次,操纵它的棋手,面临着被对手看穿的风险,博弈的赌注,也变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