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发条的旧钟,吱吱嘎嘎地向前挪动。陆平的生活被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白天是油腻的水池、冰冷的碗碟、老板的呵斥和腰背的酸痛;夜晚是清冷的老屋、昏黄的灯光、那本泛黄的拳谱和院子里一次次重复的、笨拙而痛苦的站桩。
洗碗的工作枯燥而磨人。双手长期浸泡在洗涤剂和油污里,指腹开裂,生出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沾水就钻心地疼。腰背的酸痛成了常态,每天收工回来,都感觉身体像被拆散又草草拼凑起来。那五十块钱攥在手里,沉甸甸的,是活命的钱,也是压榨他全部精力的凭证。
练拳的时间被压缩到了极致。下班回来,往往天已擦黑。胡乱煮碗面条填饱肚子,身体里剩下的力气早已被掏空。好几次,他坐在冰冷的小板凳上,看着墙角那个木箱,连打开它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倒头就睡,让疲惫的身体彻底沉入黑暗。
“算了…明天吧…”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滋生,缠绕着他。
但每当这时,父亲笔记里那些潦草的字迹,尤其是最后那个模糊却沉重的“憾”字,就会鬼使神差地浮现在眼前。还有那晚跌倒前,脚底那一丝微弱到几乎以为是错觉的温热感。
“再站一分钟…就一分钟…” 他咬着牙,对自己说。像一个濒临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子。身体是僵冷的,心也是倦怠的。摆开那个依旧别扭的两仪桩姿势,膝盖熟悉的刺痛和腿部的颤抖立刻袭来。他闭上眼,不再去看图谱上那个遥不可及的小人,只是努力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哪里在痛?哪里在抖?肩膀是不是又耸起来了?呼吸是不是又憋住了?
进步缓慢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腿抖的时间似乎能多坚持那么十几二十秒了?膝盖的刺痛好像…适应了一点?含胸拔背的感觉依旧找不到门路,沉肩坠肘也做得十分别扭。那晚的温热感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疲惫至极的幻觉。
挫败感如同跗骨之蛆。有时站到一半,剧烈的酸痛和身体的失控会让他无比烦躁,恨不得对着空气狠狠挥几拳,或者干脆放弃。邻居的闲言碎语也偶尔飘进耳朵。
“老陆家那小子,天天晚上在院子里比比划划的,弄啥嘞?”
“听说在练啥拳?哎哟,饭都吃不饱,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
“年轻人,心不定,瞎胡闹呗…”
这些议论像细小的沙砾,硌在心上,不致命,却让人难受。陆平只能装作没听见,沉默地坚持着那笨拙的姿势,任由汗水混着夜风的寒意,浸透单薄的衣衫。
唯一算得上变化的,是睡眠。或许是身体太过疲惫,或许是站桩时那种近乎自虐的专注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他倒在父亲那张硬板床上,往往能很快沉沉睡去。虽然做的梦依旧混乱,有时是冰冷的流水线,有时是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有时是父亲模糊的脸…但至少,失眠的时间少了一些。
这天晚上,他刚在院子里站了不到五分钟,膝盖的刺痛就异常尖锐。白天在店里搬了一大筐沉重的碗碟,腰背本就酸胀难忍。此刻站在冷风里,只感觉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小腿肚抽筋似地颤抖。
“妈的!”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他狠狠一跺脚,放弃了站桩,拖着酸痛的腿走回屋里。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将那本摊开的拳谱随手扫到一边,一头栽倒在床上。
黑暗和冰冷包裹着他。挫败、疲惫、身体的疼痛、对未来的茫然、还有那些挥之不去的闲言碎语,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涌上心头。
他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肩膀无声地抽动起来。不是嚎啕大哭,只是压抑到极致的、像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为父亲的离去,为生活的艰难,为这看不到丝毫希望的笨拙坚持,也为那个在冰冷现实中显得如此可笑又无力的…武侠梦。
练拳?他连一个最简单的站姿都做不好!他连养活自己都如此艰难!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呜呜咽咽,像是谁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