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留下吧。”
这4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暮色沉沉的营区门口,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砸得赵青山和警卫员小张都愣住了。昏黄的灯光下,任峥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将岗亭旁那个单薄的身影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农玉兰低垂的眼帘,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愧疚、怜惜、决断——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灼穿。
农玉兰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巨大的压力同时袭来,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一分透明。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那双清澈如泉的眸子里,盛满了惊惶和无措,如同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小鹿,只能无助地微微颤抖着。她不明白这位气势如山、眼神锐利得吓人的军官为何会如此看她,更不明白那句“留下”背后沉甸甸的分量。她只知道,自己无处可去,表哥赵青山是她唯一的指望。
“是!是!谢谢副旅长!”赵青山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他连忙上前一步,轻轻碰了碰还僵在原地的表妹,“玉兰,快…快谢谢副旅长!”
农玉兰如梦初醒,慌乱地抬起头,目光怯怯地再次撞上任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心脏猛地一缩。她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谢…谢谢…首长…”
“小张,”任峥强行移开视线,压下心头翻腾的巨浪,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只是那沉稳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带她去招待所,安排个干净的房间。伙食…先跟大伙一起吃。”
“是!副旅长!”警卫员小张立刻应声,对农玉兰做了个请的手势,“同志,这边请。”
农玉兰如蒙大赦,又带着深深的不安,低着头,紧紧攥着包袱,像只受惊的兔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张,消失在营房区通往招待所的小路上。那单薄而脆弱的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任峥的视网膜上,瞬间点燃了尘封的记忆洪流!
……
夜,军营的喧嚣彻底沉寂。任峥独自坐在小屋的桌旁,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儿子任朗在里间的小床上睡得正香,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任峥却没有丝毫睡意。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冰冷的军功章,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投向那遥远而苦涩的前世。
前世,那个被父亲诓骗回乡务农的“任峥”…
经人介绍,他认识了邻乡的农玉兰。她是家中长女,下面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小小年纪就扛起了生活的重担。爽利、能干、手脚麻利,是媒人口中的优点。那时的他,一个刚从部队复员、带着幼子(朗朗)的大老粗,看着家里乱糟糟的一切和儿子懵懂依赖的眼神,只觉得心力交瘁。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替他撑起这个破碎的家,照顾好朗朗的人。玉兰的出现,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她没有嫌弃他带着“拖油瓶”,反而在看到小朗朗的第一眼,眼中就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怜惜和温柔。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有生活的重压和彼此的需要,他们很快结了婚。新婚之夜,她看着熟睡的朗朗,轻声却坚定地对他说:“朗朗还小,需要好好照顾。我们…我们先不要孩子吧,等朗朗大些再说。” 她说到做到,将所有的母爱毫无保留地倾注在朗朗身上,视如己出。
他一个平日务农,闲暇做点小生意,收入微薄,还得供着一个“富家少爷”做派的父亲,日子清苦,流言却像毒藤一样蔓延。“克夫命”的标签还没摘掉,几年过去了,她因肚子没有动静。“不下蛋的母鸡”、“占着窝不下蛋”…恶毒的闲言碎语如同淬了毒的针,扎在玉兰的心上。她可以忍受别人戳自己的脊梁骨,可以躲在灶房后无声地掉泪,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可当她无意中听到村口几个长舌妇,竟编排到朗朗头上,说什么“没娘的孩子命硬,克完了亲娘克后娘”时,这个平日里温顺隐忍的女子,瞬间像被点燃的炸药桶!她抄起灶台边的烧火棍就冲了出去,红着眼睛,指着那几个嚼舌根的泼妇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再敢嚼我朗朗一句舌根,老娘撕烂你们的臭嘴!扒了你们的皮!不信试试!” 那泼辣凶狠、如同护崽母狮般的架势,把那几个长舌妇吓得脸色发白,灰溜溜地跑了。事后,她回到家里,看到闻声赶来的任峥,才仿佛卸下了所有力气,靠在门框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可以忍受自己受委屈,但绝不容忍任何人伤害她的家人,尤其是朗朗!这份刚烈下的脆弱,让任峥心疼得无以复加,也让他对这个妻子生出了更深的敬重与怜惜。
直到1984年,朗朗已经懂事,家里条件也稍好了些。他看着玉兰眼中偶尔流露出的、对别人家婴孩的渴望,心中那份愧疚再也无法抑制。“玉兰,我们…给朗朗添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吧。” 他笨拙地开口。玉兰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泪水瞬间涌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得那么凶,却又笑得那么开心。随即她又想到什么,把笑脸收起来说:“问一下朗朗的意见吧。”任朗知道小妈要给他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开心得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他眼馋隔壁堂伯家的妹妹好久了,每次堂哥总跟他炫耀他家妹妹多可爱,他也要有了,说“小妈,我要妹妹,可爱的妹妹。”
长女任舒晚的降生,给这个压抑了太久的家带来了久违的欢笑声。玉兰抱着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得到了补偿。她对舒晚的呵护,如同对朗朗一样,倾注了全部的母爱。
然而命运并未就此放过她。1991年,一个艰难的年份。母亲重病瘫痪在床,医药费如同无底洞;父亲维持“少爷”生活的开销;朗朗和舒晚都在上学,学费生活费压得人喘不过气。偏偏这时,玉兰意外怀孕了。这个不在他们计划中到来的宝贝--舒恬,在极度缺乏营养和繁重劳动下,六个多月就早产了。生下来只有三斤重,小小的身体裹在襁褓里,哭声微弱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猫,随时都会断气。他看着简陋的乡镇卫生院里那个小得可怜的女儿,心都碎了。玉兰更是以泪洗面,自责不已。屋漏偏逢连夜雨,快一岁时,小恬恬被确诊遗传了玉兰家族的哮喘病!每一次发病,孩子都憋得小脸青紫,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拉风箱般的声音,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家里根本拿不出钱去大医院系统治疗。为了小女儿,这个战场上的硬汉,拿起了锄头和药篓。他白天在贫瘠的山坡旱地上刨食,晚上就着油灯,啃那些晦涩难懂的草药图谱,跟着邻村里唯一懂医、懂草药知识、当过战地医生的大妹夫学习(大妹夫中西医都会,中医是家族传承,西医在战场上跟军医学习的)。他学会了辨认上百种常见的草药,学会了简单的炮制方法,甚至还会配制一些治疗感冒、外伤、解毒等常用药方。然而对于小恬恬那棘手的哮喘,他束手无策。大妹夫虽然懂药,也懂得如何治疗小恬恬的哮喘病,但也坦言需要一味珍稀的药引,他现在也没有,只能慢慢寻摸。一次大妹夫从省城回来,带回了一个据说对哮喘有缓解作用的方子,但也只能勉强维持。看着心爱的小女儿被病痛折磨,几番经历死亡(几次休克),听着她艰难的喘息,看着玉兰绝望而憔悴的脸,任峥的心如同被钝刀子反复切割!那种无力感,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受苦却束手无策的绝望,是前世刻在他灵魂最深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直到舒恬十八岁那年,大妹夫去云省参加中医药交流会,买到了一株极其珍贵、据说是治疗哮喘圣品的“九死还魂草”!正是这株珍贵的药引,配合大妹夫精心配伍的方子,才最终驱散了折磨小女儿十八年的病魔!当听到舒恬发出第一声顺畅、不再带有哮鸣音的呼吸时,他和玉兰抱头痛哭…那是历经劫难后,迟来的救赎。然而,生活的重担、长年的忧劳和深山里恶劣的环境,早已透支了他的身体。在他79岁那年冬天,他突感胸闷气短,喘不上气。玉兰忧心如焚,硬逼着他跟儿子任朗去了县城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高血压引起的不适,建议住院观察一天。谁料当天夜里,他就突发高烧,陷入昏迷,直接被推进了IcU!县医院的检查结果如同晴天霹雳——肺部严重感染,双肺几乎全白了!任朗动用了所有关系,花重金请来省城专家会诊,并以最快速度将他转往省城大医院。然而,纵使有最好的专家、最先进的设备,也未能挽回他油尽灯枯的生命。一周后,在省医院的IcU里,他甚至还来不及跟妻子和孩子们说一句话,带着无尽的不舍与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回忆如同汹涌的潮水,带着苦涩、愧疚、心疼和无尽的遗憾,冲击着任峥的心防。他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前世家中弥漫的草药苦涩气味,听到小女儿那令人心碎的喘息,看到玉兰在昏黄油灯下熬红的双眼和鬓角早生的华发…他欠她的,何止一生?是两世的安稳与幸福!那个造成这一切苦难源头的“父亲”任景弘,更是让他胸中燃起滔天的恨意!上辈子把他困在大山里,这辈子用恶毒的血脉诅咒害他,他有白焰焚罪护体,他就改而伤害秀娥,两辈子都想拖他下地狱的人,他如何不恨!
“砰!”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响!任峥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桌面上!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灯影在他冷硬如铁石般的脸上疯狂摇曳,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刻骨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