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寒风料峭,却冻结不住林谷境内那股蓬勃喷发的活力。战争胜利带来的安定、土地新政激发的生产热情、人才体系注入的鲜活血液,如同三股强大的暖流,让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以惊人的速度复苏、勃发。工坊的炉火日夜不息,新垦的田地在冬雪下默默积蓄力量,五城之间的官道上车马络绎不绝,学堂里传出的读书声清脆响亮。一切,都在向着林凡规划的方向,扎实而迅猛地前进。
而在这片繁荣景象的核心,一场静默却更为深刻的革命,正在格物院深处那间戒备森严的“动力研究所”内,接近完成的临界点。
这日清晨,林凡刚处理完几份奏报,便有格物院的书吏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主……主公!墨离院令和李磐所长差小人来报,说……说‘蒸汽机’一号样机,成了!请主公移步亲临观验!”
成了?!
林凡心头猛地一跳,手中的笔顿了顿。虽然早有预期,但当这个消息真切传来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仍瞬间涌遍全身。那是来自工业时代灵魂深处的共鸣与期盼。他霍然起身:“走!”
动力研究所所在的院落已被内卫司士兵严密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当林凡在铁叔的护卫下踏入那间特意加高加固的工棚时,一股混合着煤炭燃烧、高温蒸汽、润滑油和金属味道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棚内光线略显昏暗,唯有中央区域被几盏特制的、加了玻璃罩的油灯照得通明。
那里,匍匐着一台庞然大物。
它约有一人多高,主体是一个巨大的、由厚实钢板铆接而成的卧式圆柱形锅炉,表面被熏得有些发黑,粗大的烟囱通向棚顶外。锅炉一端连接着复杂的管道和阀门,另一端则延伸出一个更为精密的黄铜气缸,以及由连杆、曲轴、飞轮组成的传动系统。整个机器虽然还带着手工打造的粗糙痕迹,螺栓裸露,焊缝明显,但结构清晰,透着一种原始而强大的力量感。
墨离正背着手,眉头微蹙地审视着压力表的读数,而李磐则几乎整个人趴在了机器旁,脸上、手上沾满了油污,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凝视着神迹。听到脚步声,两人连忙转身。
“主公!”李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是极度的兴奋与疲惫交织的结果,“成了!真的成了!连续运转测试了四个时辰,压力稳定,出力平稳,密封达到要求!您……您来看!”他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引着林凡靠近。
林凡压抑着内心的波澜,仔细打量着这台凝聚了格物院无数心血的机器。他能看到许多细节上的改进:气缸与活塞的配合显然经过精细研磨;阀门的手柄包裹了防烫的木套;压力表和水位计虽然简陋,但清晰可辨;甚至旁边还连接着一个简易的、由皮带传动的抽水泵模型,作为负载演示。
“开始演示。”林凡沉声道。
“是!”李磐如同听到圣旨,深吸一口气,扑到操作位置。他先是检查了各处阀门和注水口,然后对旁边的助手点头。助手立刻开始向炉膛内添入精选的、燃烧值更高的“石炭”(煤炭)。炽热的火焰在炉膛内升腾,通过精心设计的烟道,将热量最大限度地传递给锅炉内的水。
等待压力上升的过程有些漫长,工棚内只有炉火噼啪声和众人紧张的呼吸声。李磐死死盯着压力表,墨离则不断检查着各处连接。
终于,压力表的指针颤巍巍地越过了预设的红色刻度线。
“压力达标!”李磐低吼一声,双手有些颤抖地握住一个主阀门的手轮,用力缓缓转动。
“嗤——!”
一股强劲的白色蒸汽猛地从阀门喷出,发出尖锐的嘶鸣,瞬间弥漫开来,带着灼热潮湿的气息。紧接着,蒸汽被导入气缸,推动着内部精心打磨的活塞开始做往复运动!
“动了!动了!”不知哪个年轻助手压抑不住低呼。
活塞杆带动连杆,连杆推动沉重的曲轴开始旋转,曲轴又带动那个直径足有半人多高的巨大铸铁飞轮!起初有些滞涩,但在蒸汽持续而稳定的推动下,飞轮越转越快,越来越平稳,发出了低沉而有力的“嗡嗡”声,连带着整个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动!
李磐迅速扳动另一个阀门,将传动皮带挂上了旁边那个抽水泵的模型轮轴。只见在飞轮强大的扭力带动下,抽水泵的连杆也开始快速上下运动,模拟着从低处向高处抽水的动作,虽然只是空转,但那机械的、不知疲倦的、规律至极的运动,充满了某种震撼人心的美感。
“出力稳定!换算过来,相当于……至少二十个壮汉持续不断发力!”李磐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他指着飞轮,“主公您看,只要蒸汽不停,它就能一直转下去!不吃饭,不睡觉,不怕累!可以用来抽水、鼓风、粉碎矿石、甚至……将来可以实现您说的汽车、火车!”
成功了!虽然只是初代样机,效率低下,体积笨重,噪音和蒸汽泄露问题依然存在,但它确确实实、稳定地将热能转化为了机械能!这是从零到一的质变!
林凡深深吸了一口充满蒸汽味的空气,仿佛嗅到了工业革命那辛辣而诱人的气息。他走上前,不顾灼热,伸手轻轻按在微微震动的锅炉外壳上,感受着那内里澎湃的力量。半晌,他转身,重重拍在李磐沾满油污的肩膀上:“李磐,格物院动力所,立下大功!所有参与者,重赏!晋升!此机命名为……‘磐石一号’!以纪念今日,亦寓我林谷基业,自此如磐石般稳固,更有开山裂石之能!”
“谢主公!”李磐和周围的工匠们激动得满脸通红,许多人甚至热泪盈眶。无数个不眠之夜,无数次失败挫折,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最高的回报。
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工棚门口光线一暗,一个湖蓝色的身影有些犹豫地出现在那里,正是瑶光公主。她作为墨离名义上的“副手”兼“观察员”,拥有在非核心区域的通行权,如此重大的测试,墨离在请示林凡后,也默许她可以从旁观看。此刻,她显然被工棚内的景象惊呆了。
那双总是灵动好奇的明眸,此刻瞪得大大的,写满了难以置信。她看着那咆哮喷吐白汽的锅炉,看着那飞速旋转、发出低沉轰鸣的飞轮,看着那些冰冷、复杂、自行运动不休的钢铁构件,小巧的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完全超出了她十几年宫廷生涯所积累的全部认知!
在她的世界里,力量来自健壮的士卒、矫健的战马、绷紧的弓弦、抛掷的石块……最高也不过是复杂些的投石机、冲车。那些都是人力或畜力的延伸,是有生命的、可以理解的。而眼前这个怪物……它不吃草,不吃饭,只需燃烧黑乎乎的石炭,喝下清水,就能爆发出如此持续、稳定、近乎狂暴的力量?这简直是……是传说中鲁班再世、墨翟复生也无法想象的“神工鬼力”!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些。灼热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陌生的工业气息;地面的震动透过绣鞋传来;那飞轮的旋转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规律,却又让人心生敬畏。她看到林凡就站在那怪物旁边,神态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欣赏?仿佛这不可思议的造物,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瑶光公主的心跳得飞快,一股复杂的情绪冲击着她。有对未知力量的恐惧,有对创造奇迹的惊叹,更有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的眩晕感。她忽然想起了在潞国宫廷时,太傅和父王对林谷的评价:“奇技淫巧,或可逞一时之利,终非王道。” “林凡此人,善于匠作,聚拢流民,侥幸胜了胥犴,不过一守成之贼耳。”
守成之贼?奇技淫巧?
看着眼前这台“磐石一号”,听着它低沉有力的咆哮,感受着它蕴含的、足以改变世界的潜力,瑶光公主只觉得那些评价是如此可笑、如此肤浅!这哪里是什么“淫巧”?这是真正的“神力”!林凡和他的林谷,拥有的不是守成的刀剑,而是在锻造未来时代的基石!
她望向被众人簇拥、正在与墨离、李磐商讨下一步改进和量产计划的林凡,那个身影在蒸汽缭绕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前所未有的高大和神秘。这个男人,他脑子里究竟装着怎样一个世界?他到底要带领这个叫林谷的地方,走向何方?
一丝寒意,混合着前所未有的好奇与隐隐的敬畏,悄然爬上瑶光公主的脊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带着些许游戏和试探心态的“游历”,可能正让她窥见一个足以颠覆整个九州格局的、可怕而又迷人的秘密。这个认知,让她既兴奋战栗,又感到深深的不安。
测试持续了约一个时辰,“磐石一号”在完成各项数据记录后,被谨慎地停机。锅炉和气缸缓缓冷却,飞轮在惯性作用下最后转动几圈,终于静止。工棚内恢复了安静,只有空气中残留的热度和蒸汽味道,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林凡留下了对后续工作(扩大试验、寻找更佳密封材料、设计实用化负载接口、缩小体积考虑实用性等)的明确指示,便离开了。他需要给格物院空间去消化胜利,更需要独自思考,如何将这把刚刚点燃的“工业之火”,安全、有效、迅速地转化为推动林谷全面飞跃的澎湃动力。
瑶光公主默默退出工棚,站在冬日的阳光下,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她回头望去,那间普通的工棚在她眼中,已然不同。里面沉睡着的,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个时代。
她摸了摸袖中那份自己“特别考核”中关于“如何改善边贸以利民生”的策论答卷,上面还有林凡朱笔写下的“见识不俗,然格局可再开阔”的批语。当时她还有些不服气,现在却忽然有些明白了。在林凡所图谋的“格局”面前,自己那点基于传统治国方略的小聪明,或许真的不值一提。
她抬头望向城主府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这个冬天,林谷给她的震撼,实在太多了。而真正的波澜,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