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未至,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幕的深沉,紫宸殿外已候满了身着朝服、神色各异的文武重臣。空气冷得刺骨,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雾,却远不及众人心头那份寒意——皇帝苏醒了,而且是以一种雷霆万钧、深不可测的姿态。
林薇薇立在众臣之前,贵妃朝服庄重华贵,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冽。她微微垂眸,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修复中的定魂残珠。珠身温润,却无法完全驱散她心底那片自西郊邪祠归来后便盘踞不散的阴霾。谢景云的苏醒,太过诡异,太过……强势。
起
殿门轰然洞开,内侍尖亮的唱喏声划破黎明前的寂静。
“陛下驾到——!”
众臣敛容垂首,屏息凝神。林薇薇亦微微屈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御座的方向。
谢景云身着玄黑十二章纹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缓步而出。他的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步伐沉稳,脊背挺直,那身帝王冕服穿在他身上,不再是昏迷前的孤峭料峭,也不再是苏醒初时的空茫虚无,而是一种内敛的、却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深沉威仪。旒珠轻晃,遮挡了他部分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双……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眸子。
他落座,目光淡淡扫过下方众臣,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却让整个紫宸殿的气温仿佛又降了几分。
“议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内阁首辅率先出列,禀报北疆紧急军情,狄骑攻势凶猛,边关告急,请求增派援军与粮草。
谢景云静静听着,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直到首辅说完,他才缓缓抬眼:“援军?粮草?”
他声音平淡,却让首辅心头一紧。
“国库空虚,兵马疲敝,朕昏迷这些时日,尔等便是这般替朕守着这江山的?”谢景云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话语中的质问,却让不少大臣冷汗涔涔。
“陛下息怒!”兵部尚书连忙出列,“非是臣等不尽心,实乃……”
“朕不想听借口。”谢景云打断了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林薇薇,“贵妃前日下令北疆坚守,言道援军不日即到。朕想知道,这援军,从何而来?”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林薇薇身上。有审视,有担忧,更有幸灾乐祸。
林薇薇心头微凛,她迎上谢景云的目光,那目光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她稳住心神,平静回道:“回陛下,妾当日所言,是为稳定军心,行权宜之计。然北狄凶顽,确需增援。妾已命户部、兵部加紧筹措,并拟请陛下下旨,从江南、湖广等地调拨粮草,征调部分卫所兵马,火速驰援北疆。”
她的话条理清晰,应对得体,既承认了之前的“权宜”,又提出了切实的后续方案。
谢景云看着她,半晌,才淡淡“嗯”了一声,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否定。他转而看向枢密使:“枢密院有何策应?”
承
朝议在一种诡异而高效的气氛中进行着。谢景云不再多言,但每一个决策,每一句问话,都直指要害,对军务、政务的熟悉程度,远超众人对他“昏迷初醒”的预期。他仿佛从未离开过这紫宸殿,从未经历过那场惊心动魄的神魂之争。
他不再询问林薇薇的意见,而是直接向各部主官下达指令,调配资源,部署防务,甚至对几个办事不力的官员当场做出了革职查办的决定,雷厉风行,手段果决。
众臣从最初的惊疑,渐渐转变为敬畏与臣服。这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乾纲独断的帝王!
唯有林薇薇,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眼前的谢景云,冷静、理智、强大,几乎完美。可正是这种“完美”,让她觉得陌生。他眉心的金纹消失了,眼神深处那片沉静之下,似乎隔绝了所有属于“人”的情感波动,包括……对她这个“贵妃”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复杂难言的联系。
他记得朝政,记得北狄,记得如何做一个皇帝,那他……还记得太液池底的一切吗?记得谢珩的牺牲吗?记得苏月见的死亡吗?
就在朝议接近尾声,大部分事务都已议定之时,宗正寺卿、老皇叔谢弼,忽然手持玉笏,颤巍巍地出列。
“陛下,”他声音洪亮,带着宗室长者特有的威严,“老臣有一事,关乎国本,不得不奏!”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来了。
谢景云目光落在谢弼身上,依旧平静:“皇叔请讲。”
谢弼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昏迷期间,贵妃林氏,虽暂理宫务,稳定局面,有功于社稷。然,其终究是后宫女子,牝鸡司晨,非国家之福!且前日京城流言,直指宫闱,虽已平息,然民心浮动,不可不察!老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早日确立皇嗣,以安天下之心!亦当……明晰后宫之限,使各归其位!”
一番话,掷地有声!表面上是劝立皇嗣,实则剑指林薇薇,要剥夺她手中暂理的权力,将她重新打回后宫妃嫔的位置!
不少大臣纷纷附和,尤其是那些之前被林薇薇压制或处置过的官员。
林薇薇站在原地,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料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她下意识地看向御座之上的谢景云。
他会如何决断?
转
谢景云的目光,第一次,带着一种审视的、估量的意味,落在了林薇薇身上。那目光不再空洞,也不再带有之前的复杂情愫,而是一种纯粹的、帝王对臣属的打量。
殿内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良久,谢景云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皇叔所言,不无道理。”
林薇薇的心,随着他这句话,猛地往下一沉。
“朕昏迷期间,贵妃林氏,确有其功。”他话锋微转,却并未给林薇薇带来丝毫暖意,“然,后宫干政,终非祖制。如今朕已苏醒,宫闱之事,自当由朕亲自裁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臣:“至于皇嗣……”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朕自有考量。”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随即,他看向林薇薇,语气平淡无波:“贵妃林氏,即日起,交出凤印,安心在长乐宫静养,非诏不得出。宫务及一应事宜,暂由内务府与皇后(虚位,意指按宫廷旧例管理)掌管。”
没有问责,没有褒奖,只是一道轻飘飘的、却足以将她所有权力剥夺殆尽的旨意。
如同冰水浇头,林薇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看着御座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仿佛自己这些时日的殚精竭虑、生死搏杀,都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
她缓缓屈膝,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臣妾……领旨。”
合
朝议散去,众臣神色各异地退出紫宸殿。有人暗喜,有人忧虑,更多人则是深深的敬畏与顺从。
林薇薇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走到殿门口,脚步微微一顿,终是没有回头。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映出一片冰冷的辉煌。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贵妃朝服的裙摆曳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空旷的宫道上,显得格外寂寥。
权力,如同镜花水月,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她抬头,望向长乐宫的方向,又仿佛透过层层宫墙,望向了那死寂中透着不祥的太液池。
谢景云的苏醒,究竟是终结,还是……另一场更大风暴的开端?
袖中的定魂残珠,传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她轻轻握紧了它。
(第七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