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愈发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飘落,试图掩盖这满目疮痍的宫苑,覆盖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与焦痕。寒气刺骨,林薇薇却感觉不到冷,或许是身体早已麻木,或许是心头那片荒芜,比这数九寒天更甚。
她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走到谢景云身边。指尖探向他的鼻息,微弱,但确实存在。又轻轻触碰他眉心那道跳动的金色纹路,触手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平和力量,与之前那暴戾的暗金光芒截然不同。
是谢珩……他最后融入了谢景云的神魂,暂时压制了邪神的侵蚀吗?
目光落在那几片定魂珠的残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这枚陪伴她走过最艰难时刻、数次护她性命的珠子,终究是彻底碎了。她俯身,极其小心地,将那些冰冷的碎片一一拾起,用一方素绢仔细包好,贴身收起。纵使灵性已失,这也是母亲与谢珩存在过的证明。
凤印入手,依旧是沉甸甸的,只是那清辉内敛,仿佛也耗尽了力气。
起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和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幸存的侍卫、内侍,以及一些胆大的官员,开始战战兢兢地清理废墟,救治伤者,收殓尸体。他们看到倒在池畔的皇帝和独立雪中的贵妃,眼神惊惧、复杂,却无人敢立刻上前。
林薇薇站起身,掸去衣角的雪尘,将凤印握紧。她扫视着这片劫后余生的宫城,目光所及,断壁残垣,焦木枯骨,还有那些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的幸存宫人。
“传本宫懿旨,”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后的沉静与威仪,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即刻封锁宫禁,清查各处,救治所有伤者,妥善安置……亡者。宣太医令速来为陛下诊治。”
她的指令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慌乱的人群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依令行事。
很快,谢景云被小心翼翼地抬回了最近的、尚未完全损毁的宫殿。太医令匆匆赶来,诊脉之后,眉头紧锁,只道陛下神魂损耗过巨,身体亦受重创,情况极不乐观,何时能醒,全看天意。
林薇薇站在龙榻边,看着那张苍白俊美、眉心带着奇异金纹的脸。此刻的他,收敛了所有锋芒与疯狂,安静得像个孩子。可谁又能知道,当他醒来时,醒来的会是谢景云,还是……别的什么?
承
接下来的几日,林薇薇以贵妃之尊,暂理宫务,稳定局面。她展现出惊人的韧性与手腕,调配物资,安抚人心,弹压趁乱生事者,甚至亲自巡视受损严重的宫苑,指挥修复。她的冷静与果决,让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朝臣和内侍,渐渐收敛了心思。
北狄驿馆那边传来消息,呼衍灼带着重伤昏迷的乌缇玛,在阵法被破、邪神受创的当夜,就已趁乱逃离京城,不知所踪。留下的,是一堆烂摊子和两国之间已然彻底撕破脸的僵局。
朝堂之上,暗流并未因皇帝的昏迷而平息,反而更加汹涌。部分老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隐隐提出要迎立宗室子弟暂摄朝政;另一部分则观望不动,等待着龙榻上的最终结果;还有少数知晓些许内情的,则将目光投向了如今实际主持宫禁、手握凤印的林薇薇。
这日午后,林薇薇正在批阅积压的宫务文书,福安悄声进来禀报:“娘娘,钱嬷嬷求见。”
林薇薇笔尖一顿。苏月见死后,她派人寻过钱嬷嬷,却一直未有消息。
“让她进来。”
钱嬷嬷走了进来,比起上次见面,她更加苍老憔悴,眼睛红肿,显然为主子的逝去悲痛不已。她跪下行礼,声音沙哑:“老奴叩见贵妃娘娘。”
“起来吧。”林薇薇放下笔,“苏妹妹的后事,本宫已命人妥善安排,葬入妃陵。”
钱嬷嬷眼圈又红了,哽咽道:“老奴代小姐……谢过娘娘恩典。”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带着火漆的小小铁盒,双手呈上,“小姐……临终前,曾将此物交给老奴,言道若她有不测,而娘娘……而娘娘能力挽狂澜,便让老奴将此物交予娘娘。她说……这里面,或许有娘娘想知道的一些答案,以及……她未尽之事。”
林薇薇接过铁盒,入手冰凉沉重。苏月见……她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转
屏退左右,林薇薇独自打开了铁盒。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封密信,一本薄薄的、字迹与苏月见平日截然不同的笔记,以及……一小块用冰玉盒子封存的、仿佛凝聚着月华般温润光晕的碎片。
是定魂珠的碎片!但这一块,似乎比她那几片保留了更多的灵性!
她首先拿起那本笔记。开篇第一句,便让她心神俱震:
“臣妾苏氏,奉先帝密旨,潜伏宫中,查探北狄巫蛊及……睿亲王与郑贵妃之局。然,日久生变,臣妾之心,已非初入宫时……”
苏月见,竟然是先帝埋下的暗棋!她一直在调查母亲和谢珩!那她的示好,她的相助,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继续往下看。笔记中记载了苏月见多年来查到的蛛丝马迹,包括对先帝晚年性情大变的怀疑,对北狄渗透的警觉,甚至……她隐约察觉到,谢景云在登基前后,似乎也与某些隐秘势力有所接触,性情亦有微妙变化。
直到后来,她目睹林薇薇入宫后的种种,看到太液池异动,才渐渐明白,母亲郑婉与谢珩所谋甚大,关乎国运。她的心态也开始转变,从最初的监视,变成了暗中观察,乃至在关键时刻,选择出手相助。
笔记的最后一页,字迹略显凌乱,显然是近期所写:
“邪神之力,远超想象。陛下恐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谢珩亲王残魂或将不保。唯林薇薇,身负凤印与郑氏血脉,或有一线生机。然定魂珠已损,净化之局难全。此冰玉所封碎片,乃早年机缘所得,或可暂补残缺,然欲彻底净化,恐需……另寻他法,或待……新生。”
“新生?”林薇薇蹙眉。是指谢景云醒来后的状态?还是另有所指?
她拿起那块冰玉碎片,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与定魂珠同源的温和力量。苏月见留下此物,是算准了定魂珠会彻底碎裂吗?
她又看向那几封密信。信是写给朝中几位以清正刚直着称的老臣的,内容是关于北狄的威胁、朝中可能存在的隐患,以及……在非常时期,稳定朝纲的建议。信中并未提及具体计划,但字里行间,透露出苏月见早已在暗中联络一股力量,以备不时之需。
原来,她并非孤立无援。她身后,确实站着一批心系社稷的臣子。
林薇薇合上铁盒,心情复杂难言。苏月见这个人,如同一个谜团,直到死后,才缓缓展露出冰山一角。她究竟是敌是友,此刻已难以简单界定。
合
夜色深沉,林薇薇再次来到谢景云养病的殿外。
太医刚刚诊视完毕,依旧摇头。殿内烛火通明,映得他眉心那道金纹愈发清晰。
她站在廊下,看着漫天依旧飘落的雪花。宫变似乎过去了,京城的混乱也在逐渐平息,但每个人都清楚,这只是表象。北狄虎视眈眈,朝堂暗流涌动,皇帝昏迷不醒,邪神是否真的被压制,还是潜伏在池底,或是……潜伏在谢景云的体内?
她摸了摸怀中那几片冰冷的定魂珠碎片,又想起苏月见留下的那块冰玉碎片。
净化之局未竟全功。谢珩牺牲了自己,暂时稳住了局面,但根源未除。母亲手札中提及的“新生”,苏月见笔记中暗示的“另寻他法”……路在何方?
“娘娘,”福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迟疑,“宫外……慈济堂的静玄师父,派人递了消息进来。”
林薇薇心头一动:“说什么?”
“静玄师父说……‘冬雪虽寒,终有尽时。大地回春,需待惊蛰。’另外……她让送信的人带了一包花种,说是……‘旧苑梅林’的种子,让娘娘得空时,可种下看看。”
冬雪虽寒,终有尽时。大地回春,需待惊蛰。
旧苑梅林的种子……
林薇薇抬头,望向那被积雪覆盖的、遥远而模糊的宫苑西侧。母亲,谢珩,苏月见,静玄……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将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人与事,隐隐串联。
她接过那包用粗布包着的、毫不起眼的花种,握在掌心。
春寒料峭,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手中这包小小的种子,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而坚韧的……希望。
她转身,走入殿内,坐在龙榻边的绣墩上,看着昏迷的谢景云,轻声道:
“春天,总会来的,不是吗?”
只是不知,当惊蛰雷动,万物复苏之时,醒来的,会是怎样的一个春天。
(第七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