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霆离开后的日子,像被拉长了的慢镜头,每一帧都清晰得令人心慌。白日里,沈清澜尚能用忙碌将自己填满,用理智筑起堤坝,阻挡那些纷乱的思绪。可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堤坝便悄然松动,潜藏的暗流汹涌而出,化作了光怪陆离、无法控制的梦境。
她开始频繁地梦见过去。
梦境不再是之前那种尖锐的、带来剧烈头痛的碎片,而是变得更加连贯,也更加……复杂。
有时,她梦回过去那个冰冷空旷的别墅。陆寒霆背对着她,身影高大却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脚下,是她那座被摔得粉碎的水晶奖杯,碎片折射出冰冷的光芒,刺痛她的眼。她想冲上去质问他,喉咙却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感受着那彻骨的绝望和无力。
有时,梦境又会突兀地切换。她站在被毁坏的实验室里,满目狼藉,珍贵的标本和实验记录散落一地。可下一秒,场景又变成了望北镇的医疗站,陆寒霆穿着粗布工装,正低头专注地打磨着给杨阿婆做的扶手,额角有细密的汗珠。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竟有几分……温暖的错觉。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疯狂交织,让她在梦中都感到一阵阵撕裂般的矛盾。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开始梦到一些……从未发生过,或者说,是她潜意识里未曾察觉的细节。
她梦见在那场冰冷的争吵后,陆寒霆独自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背影不再是纯粹的冷漠,而是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痛苦的阴郁。他手中捏着一份文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最终却只是颓然地松开,任由文件飘落在地。
她梦见在她“去世”的消息传出后,他闯入那间已被清空的实验室,像个迷失的孩子,徒劳地在一片狼藉中翻找着什么,最终只拾起一片属于她的、写满演算公式的草稿纸,紧紧攥在手心,指缝间渗出殷红的血珠犹不自知。
她还梦见,就在不久前,他站在记者围堵的医疗站门外,挡在她身前。在那些喧嚣和闪光灯的背后,他微微侧过头,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了句什么。梦里的她听不清,只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不容错辨的、混合着痛悔与坚定的微光。
这些梦境,真实与虚幻交织,痛苦与暖意并存,像一场无声的拷问,夜夜侵袭着她的睡眠。
她从梦中惊醒,常常是冷汗涔涔,心跳如鼓。黑暗中,她大口喘息,试图驱散梦中残留的窒息感。枕边,似乎还萦绕着实验室里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望北镇草木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他身上的,混合着木屑与阳光的味道。
她坐起身,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
恨意,在这些梦境的反复冲刷下,似乎不再像最初那样棱角分明,坚硬如铁。它依旧存在,像一块沉在心底的巨石,但巨石的表面,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潮湿的、带着复杂情绪的薄雾。
她恨他过去的所作所为,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那些梦境,那些她从未刻意回忆、甚至可能被大脑自动屏蔽的细节,那些展现了他痛苦、挣扎、乃至……一丝脆弱和改变的片段,却让她无法再简单地将“恨”作为唯一的答案。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全部的真相?是否真的看懂了那个男人隐藏在冷漠表象下的、全部的内心?
这种怀疑,让她感到不安,甚至恐慌。她宁愿恨得纯粹,恨得理直气壮。可现在,那份恨意里,被强行掺入了太多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东西。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
沈清澜独自坐在床沿,窗外是望北镇沉睡的轮廓。
她频繁梦见过去,
在梦与醒的边界线上,
艰难地分辨着
恨意的形状,
与……
那悄然滋生的、
连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
一丝迷茫的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