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时光缓慢而充实,陆寒霆像一颗沉入水底的石子,悄然融入医疗站的日常运转。他依旧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埋头做事,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像最敏锐的镜头,捕捉着这里的一切。
医疗站旁边,就是村里唯一的小学。午休或放学时分,总会有孩子像欢快的小兽,嬉闹着穿过医疗站的院子,或者扒在栅栏外,好奇地张望。
起初,孩子们对这个总是沉默干活、表情冷硬的“黑脸叔叔”有些畏惧,只敢远远看着。但时间久了,发现这个叔叔虽然不说话,却从不会驱赶他们,有时甚至会默默把不小心滚进院子的皮球捡起来扔回去,孩子们的胆子便渐渐大了起来。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陆寒霆正在院子里分拣晾晒的草药,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围在不远处玩石子游戏。嬉笑声如同山涧的清泉,流淌在寂静的空气里。
忽然,一个扎着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孩,指着医疗站主楼门口那块刻着“沈清澜纪念医疗中心”的青石,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脆生生地对同伴说:“我阿婆说,这个沈医生,是天上派下来的仙女咧!”
陆寒霆分拣草药的手,猛地一顿。
另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抢着说:“才不是!我阿爸说,沈医生是活菩萨!去年我阿爷发烧快不行了,就是沈医生半夜来打的针!”
“我阿妈也说!”又一个瘦小的女孩加入进来,眼睛亮晶晶的,“沈医生可好了,她给我糖吃,还说不怕不怕,打了针病就好啦!”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关于“沈医生”的记忆,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他们稚嫩的语言重新串联起来。他们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刻的评价,只有从家中长辈那里听来的、最朴素的描述,夹杂着他们自己模糊而温暖的印象。
在他们的故事里,沈医生会变出甜甜的糖,会摸着发烧孩子的额头轻声安慰,会在黑夜里提着药箱走过可怕的山路,会对着哭闹的娃娃做鬼脸……
陆寒霆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一动不动。草药清新的苦涩气息萦绕在鼻尖,孩子们天真无邪的话语,却像一把把无形的钥匙,开启了他心中那些被痛苦和悔恨尘封的角落。
他认识的沈清澜,是优秀的医生,是坚韧的研究者,是他深爱的、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
而在这些孩子的口中,她是一个会变糖果的“仙女”,是一个赶走病痛的“活菩萨”,是一个会在黑夜中带来光明的“大人”。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酸涩,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她的生命,她的付出,并不仅仅存在于冰冷的奖项和恢弘的项目里,更以这样一种最鲜活、最生动的方式,烙印在这些山区孩子的童年记忆里,成为他们心中关于“善良”与“美好”的最初启蒙。
她的一部分,以这种方式,在这些稚嫩的生命中,延续了下去。
“叔叔,你见过沈医生吗?”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不知何时跑到了他面前,仰着小脸,好奇地问。
陆寒霆缓缓直起身,低头看着小女孩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阳光照在她红扑扑的脸上,绒毛清晰可见。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该如何回答?告诉这个孩子,他不仅见过,还曾拥有过,却又永远地失去了?
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那她是不是很好看?像仙女一样好看?”小女孩追问,眼里充满了憧憬。
陆寒霆的眼前,瞬间模糊了。他仿佛又看到了她穿着白大褂,蹲在田埂边,耐心地给一个流鼻涕的孩子擦脸,阳光洒在她侧脸上,柔和得不可思议。
“……嗯。”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极其沙哑的音节。
小女孩满意地笑了,像只快乐的小鸟,跑回了同伴中间。
陆寒霆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孩子们的游戏还在继续,欢声笑语萦绕耳畔。他抬头,望向远处连绵的、沈清澜最终消失其中的群山,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峦叠嶂,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
他一直以为,自己活在她的影子里,是在延续她的理想。
直到此刻,从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口中,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生命早已化作无数微小的光点,散落在这片她深爱的土地之上,照亮着这些幼小的心灵,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生生不息。
这认知,并未减轻他心底那蚀骨的疼痛,却像一缕微弱却坚韧的风,吹散了些许笼罩在他世界里的绝对黑暗。
他重新蹲下身,继续分拣那些草药,动作依旧沉默,却仿佛注入了一丝不同的力量。
孩子们口中的故事,是她在人间,留下的最轻、却也最重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