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
一个简简单单的方块字。
落在纸上,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昏暗的灯泡下,飞扬的尘埃都停滞了一瞬。
钱卫民的嘴巴半张着,眼镜滑到了鼻尖,他却浑然不觉。他死死盯着那个字,仿佛那不是一个字,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怪物。
“呵。”
一声干涩的、短促的、像是喉咙里卡了沙子的笑声,从钱卫民的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
他抬起手,一把摘下眼镜,用油腻的袖口使劲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将鼻子贴在纸上。
没错,还是那个字。
“噗嗤……”
钱卫民再也忍不住了,整个人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厂长!李厂长!你快来看看!你快来看看啊!”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手里的清单被他捏得不成样子,他像挥舞着战利品一样,将纸张递到李卫东面前。
“高纯度单晶硅!她要高纯度单晶硅!哈哈哈哈!”
李卫东本来就一头雾水,看钱卫民这副失态的样子,心里更是咯噔一下。他一把抢过清单,盯着那个陌生的字眼,眉头拧成了疙瘩。
“老钱,你先别激动。小姜同志,这个……硅,是什么东西?很难弄吗?”
“难弄?”钱卫民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扭头看向姜晚,表情夸张得像是在演话剧,“李厂长,这不是难不难弄的问题!这是在讲神话故事!”
他指着那个“硅”字,声音都变了调。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用来造那什么……半导体、集成电路的命根子!比黄金贵,比钻石精贵!咱们整个国家,一年到头,能抠出几两高纯度的来?都得当宝贝供着!”
“她倒好,张嘴就要!还要高纯度的!她怎么不干脆跟我要个原子弹呢?那个可能还更现实点!”
钱卫民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他一把夺回清单,指着上面那些石英砂、保温瓶胆,像是终于找到了所有荒诞的答案。
“我总算明白了!石英砂,钨丝,硼砂……还有这破保温瓶!我算是看明白了!”
他一拍大腿,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姜晚,又转向李卫东。
“厂长,她这不是要修生产线!她这是要在咱们厂里,搭个炉子,用土法炼仙丹啊!”
整个房间里,都回荡着钱卫民崩溃又荒谬的控诉。
李卫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他请来的是个技术员,不是个炼丹的道士啊!
就在这几乎失控的场面中,一直沉默的姜晚,终于动了。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钱卫民,等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完。
然后,她伸出食指,轻轻地、笃定地,点在了清单上。
不是点在“硅”字上,而是点在了石英砂、硼砂、钨丝那些材料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丸,瞬间砸进了两个男人混乱的脑子里。
“我没说,让你们提供单晶硅。”
钱卫民和李卫东同时一愣。
什么意思?
只见姜晚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他们两个错愕的脸。
“清单上的其他东西,照常准备。”
“硅,”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我自己炼。”
“硅?”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极致的困惑。
“什么硅?”
李卫东也凑了过来,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比厂里最难拧的螺丝还要紧。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高…纯…度…单…晶…硅?”
他念完,抬起头,和钱卫民交换了一个茫然的眼神。
这玩意儿,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
是某种新型的合金?还是苏联专家留下来的秘密图纸里的东西?
钱卫民扶正了眼镜,他毕竟是管材料的,知识面要广一些。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脑子里飞速运转,试图从贫瘠的知识库里找出与之相关的信息。
“硅……是石头的一种?”他试探性地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
“姜同志,你说的这个……硅,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钢材?是有色金属?”李卫东追问,他的语气很急切。
他现在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而姜晚,是他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哪怕这根稻草看起来……有点奇怪。
姜晚没有直接回答。
她的手指,从清单上的“硅”字,缓缓移回到了那张被水浸透的电路图上。
“李厂长,钱科长。”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条生产线,之所以能自动完成焊接、切割、组装,靠的不是齿轮和杠杆。”
“靠的是它。”
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了那片模糊的污渍中央。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块集成电路板。上面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晶体管。”
“晶体管?”
李卫东和钱卫民再次异口同声。
这个词他们倒是听过。收音机里就有。据说那玩意儿比电子管小得多,也省电得多。可那不是国家尖端研究所里才能搞出来的宝贝吗?
跟他们这个连螺丝钉都要省着用的破厂,有什么关系?
“没错,晶体管。”姜晚肯定了他们的猜测。
“而制造晶体管最基础,也是最核心的材料,就是高纯度单晶硅。”
她顿了顿,给两人留出消化的时间。
然后,她扔出了一个更让他们震惊的事实。
“我们没有图纸,不知道原来晶体管的型号和参数。所以,我们没法修复。”
李卫东的心沉了下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造出来。”
“从零开始。”
从零开始……
造晶体管?
李卫东感觉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老师傅抡起的大锤狠狠砸了一下。
钱卫民的反应更直接。
他一把夺过那张清单,指着上面的内容,几乎是喊了出来。
“胡闹!简直是胡闹!”
他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愤怒。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姜同志!我敬你是厂长请来的技术员,但你不能拿我们整个厂的命运开玩笑!”
“你看看你写的这些东西!”
他把纸拍在桌上,灰尘四起。
“石墨!石英砂!硼砂!还有废旧保温瓶!你告诉我,用这些东西怎么造晶体管?你是想在厂里砌个炉子烧玻璃吗?”
“不,”姜晚纠正他,“不是烧玻璃,是炼硅。”
“我需要石墨做坩埚,需要钨丝做加热炉,需要石英砂作为提炼的原料,至于保温瓶胆……”
她停顿了一下。
“它的双层真空结构,是现阶段我们唯一能找到的,用来维持拉晶过程中恒温环境的‘杜瓦瓶’的廉价替代品。”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李卫东和钱卫民的耳朵里。
但组合在一起,却成了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天书。
钱卫民愣住了。
他被姜晚这一本正经的解释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本来以为对方是在胡说八道,可现在看来,她竟然有一套完整的,虽然听起来荒谬绝伦的“理论”!
用保温瓶胆搞恒温环境?
这是什么异想天开的想法!
科学!这是一门严肃的科学!怎么能用这种土办法来搞!
“荒谬!荒唐至极!”钱卫民气得手都抖了,“姜同志,我不管你说的什么晶体管,什么单晶硅!我只知道,你这是在搞炼金术!这是伪科学!”
“厂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每一块钢,每一根铜丝,都是工人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不是给你这么糟蹋的!”
他的态度很坚决,也很明确。
要东西,没有。
一个螺丝钉都不会给。
李卫东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他看看暴怒的钱卫民,又看看平静得有些过分的姜晚,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理智告诉他,钱卫民说得对。
姜晚的计划听起来太不靠谱了。
炼沙子?用保温瓶?这要是传出去,红星厂怕不是要成为整个工业系统的笑话。
可情感上,他又不愿就此放弃。
姜晚是唯一一个敢说能修好生产线的人。她的眼神,她的自信,都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魔力。
“小姜同志……”李卫东艰难地开口,试图找一个折中的办法,“你看,这个……单晶硅,是不是太复杂了点?我们能不能……用一些常规的办法?比如,我们能不能从别的厂里,想想办法,买几个……那个晶体管?”
“买?”
姜晚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李厂长,你知道这条生产线是什么水平吗?这是西德70年代初最先进的型号,上面的集成电路,在国内,属于绝对的尖端技术封锁品。别说买,你连看都看不到。”
“我们就算拿到了,也无法逆向仿制,因为我们没有分析它的工具。”
“唯一的路,就是走一条他们走过的,但我们从未走过的路。”
“自己造。”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李卫东彻底没话了。
是啊,如果能买到,上头早就想办法了,还轮得到他在这里发愁?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钱卫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觉得自己跟这个年轻女人完全无法沟通。
而姜晚,则在心里快速地与“星火”交流着。
【星火,评估一下。用现有材料,在1974年的工业环境下,以区熔法或者直拉法制备6英寸单晶硅的成功率。】
【宿主,我必须进行一次严肃的风险提示。】脑海中,星火的机械音听起来破天荒地带上了一丝凝重。
【根据数据库推演,使用你清单上的材料搭建的简易提纯和单晶生长设备,其环境污染控制、温度梯度控制、旋转与提拉速度控制的精确度均低于安全阈值的0.1%。】
【在提纯四氯化硅的步骤中,有92.7%的概率发生泄漏,产物为剧毒的光气。】
【在单晶提拉过程中,有78.3%的概率发生炸炉。】
【综合计算,你首次尝试成功的概率为……0.003%。】
【这个概率,低于你在街上被陨石砸中的概率。】
0.003%。
一个近乎于零的数字。
姜晚的心,也跟着沉了一下。
她知道难,但没想到这么难。
这不是在21世纪的超净实验室里做实验,一个参数输错可以随时终止重来。
在这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每一次失败,都可能意味着生命的代价。
但是……
她抬起头,迎上了李卫东和钱卫民的视线。
一个焦灼,一个愤怒。
他们代表了这个时代最普遍的两种态度。
一个渴望改变却束手无策。
一个固守陈规拒绝相信。
而她,是唯一的变数。
放弃吗?
告诉他们这不可能,然后大家一起等着工厂倒闭,工人下岗,这片承载着无数人希望的土地,重新变回一片废墟?
不。
她做不到。
她的灵魂里,刻着精密仪器的冰冷和坚硬,也刻着工程师永不言弃的执拗。
0.003%的成功率?
那又怎样!
只要不是零,就有搏一搏的价值!
姜晚忽然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让两个男人都吓了一跳。
她没有再去看那张清单,也没有再去看那张图纸。
她直视着李卫东,这个把所有希望都压在她身上的男人。
“李厂长。”
“我不需要你现在就相信我。”
“我只需要你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李卫东一愣:“什么机会?”
“把废弃的3号车间交给我使用。”
“把我清单上的所有材料,一样不少地送到那里。”
“再给我两个脑子灵光,手脚麻利,最重要的是,胆子要大的帮手。”
她伸出三根手指。
“给我三天时间。”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不留半点余地。
“三天之后,我会把你们要的‘高纯度单晶硅’,放到你的办公桌上。”
“如果我做不到……”
姜晚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疯狂的弧度。
“不用你们开口,我自己卷铺盖去农场报到,这辈子都不再碰任何机器。”
“但如果我做到了……”
她向前一步,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我要这条生产线改造项目的所有主导权!从材料到人事,我一个人说了算!”
这是一个赌局。
用她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也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红星厂起死回生,一片坦途。
赌输了,她将坠入万丈深渊,永不翻身。
李卫东彻底被镇住了。
他张着嘴,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这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拍着胸脯保证的,有痛哭流涕哀求的,却从未见过像姜晚这样的。
她不像是在请求,更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拒绝的通牒。
那份自信,那份决绝,已经超越了技术本身,变成了一种近乎信仰的东西。
“疯了……你简直是疯了!”钱卫民在一旁喃喃自语,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疯狂的人。
李卫东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无数个念头在冲撞。
同意?还是拒绝?
同意,就是陪着一个疯子,把红星厂最后一点家底都给赌进去。
拒绝,就是亲手掐灭这唯一一丝,尽管看起来荒诞不经的希望。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办公室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姜晚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直直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最终审判。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终于,李卫东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通红的眼睛看向钱卫民。
“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