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哥微微皱眉，心下狐疑，不经意间望了他一眼。
这个名字在故宋故辽都很常见，半斤，八两，十两，斤半都有！在大金也很常见，但大金的年轻人却是极不常见！贵人不会起这等粗鄙的名字，家奴们根本喝不起酒！
这个问题之前从未想过，今日赵眘单独将他拎出来问，自然而然便深入思考了一下，陡然发觉有些不妥！但仅仅这个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毕竟名字是他父亲所起，说不准为了什么美好的愿景或者回忆！
“你说杨尚书加税还是减税？”赵眘再问。
“自然是加税，这等恶官，怎会有良心与我等减税！大金立国几十年，从来都是加税，何曾有过减税！”徐半斤恶狠狠道。
适才亭中观唇辩语，两相对照，所说杨尚书，必然是这个户部尚书杨伯雄了！
赵眘微微一笑：“杨尚书乃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多次上书减税，而你所言正好相反！不知阁下到底是何人？”
群贼大哗！
有的狐疑地看向徐半斤，有的则大骂赵眘居然为狗官说话！
“别吵了！”刘知节吼道。
“看着他便让他跑了！”刘知节指着徐半斤道，回头又对赵眘道：“好汉，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眘笑了笑，两人出了殿外！
刘知节看着香炉中静静悬浮的人头，道：“此头颅一为郭药师，一为杜充！”
赵眘大惊，看着香炉，竟然是他俩！
刘知节眼皮也不抬：“郭药师，一降辽，二降宋，三降金，真四姓家奴，因此杀之！杜充，任东京留守不战而逃，任右相，驻守建康，又不战而降！然而此人又残忍好杀，媚事金人而滥杀同胞，因此杀之！”
赵眘点了点头：“这两人后来尽皆失了踪迹，不想竟然在此处！”
“我确实想生啖其肉，却最终无法下得去嘴！此后常常觉得自己乃是无胆鼠辈！”刘知节自嘲道。
赵眘回头看了看庙宇大殿：“秦开将军有一孙，名秦舞阳，自少杀人，以胆大闻名于世！然而随荆轲刺秦，却色恐战栗，因此事败！许多时候，胆色这种事，很难评价，你能杀了此二人，足见胆色过人，至于吃人这种事，本来就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
刘知节深深吸了一口气：“敢问阁下何人？”
赵眘笑了笑：“在下乃是宋使，至于名字，请恕我暂时不便相告！”
“事无不可对人言！”
“身在金都，无可奈何！”
刘知节抿了抿嘴：“宋使来此何为？”
赵眘笑道：“当效秦开将军！”
刘知节笑了，秦开，那是北驱北胡，东逐朝鲜之辈！此时自然没有北胡了，箕子朝鲜也远悬天外，那自然驱逐的是金人了！
“宋使好胆！”
“既见义士，自当坦诚！”
“然则何不以真名相告！”
“此事当真另有内情，义士日后自明！”
刘知节并不纠结，顿了顿道：“徐半斤之事，可有把握？”
赵眘点了点头：“来此之前，听到一个辫发汉人与一个发髻汉人相谈，辫发人呼发髻人为相，两人谈及杨尚书及加税之事，想必不假！”
刘知节微微皱眉：“辫发汉人定然是吏部尚书李通了，发髻汉人自然是左相张浩了！能说到此处，宋使所言必然为真！幸亏今日揭穿此事，这徐半斤想必是燕京府过来刺探情报，想将我等一网打尽！”
两人朝炉而立，半晌无言！
“此后鱼龙帮有何打算？”这句话自然是赵眘问的。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何为好事？”
“杀郭药师是好事，杀杜充是好事，救助城中苦难同胞也是好事！”
赵眘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中都府留守完颜宗宪，此人若何？”
刘知节冷哼道：“贪财好色，残忍好杀，最是厌恶汉人！”
“我有原告在此，揭露完颜宗宪罪行，有意抓来审理，不知刘兄意下如何！”
刘知节笑道：“此人乃是中都留守，怎好抓来！直接杀了倒还简单些！”
赵眘摇头道：“不审而诛，不合理法！”
刘知节笑得更为大声：“礼法？这世道还有礼法么？”
等到刘知节渐渐收了笑，赵眘才道：“若是执法之人相信世间有法，那百姓自然便自然慢慢相信了！而若是执法之人都不信礼法，又如何取信天下人！”
刘知节默然不语，片刻后又笑了：“若要合礼法，你我又如何有权执法！”
赵眘也笑了：“我意纳鱼龙帮入大宋皇城司，不知尊意若何？”
刘知节收了笑：“皇城司？此事你做得主？”
赵眘点了点头：“做得！”
刘知节再次笑了起来：“即便做得，此处乃是中都府，又不是临安府，皇城司也无权执法！”
赵眘一挥手：“此处在金人处叫做中都府，在大宋那便是北京府！既然是北京，自然便在皇城司职权之内！”
刘知节脸抽了抽，心道你说北京就北京了？这都哪跟哪啊！忽然又想到什么。
“不对啊，即便是故宋，北京也是大名府啊，这燕京乃是大辽故地啊！”
“非也，宣和七年，大宋收回燕云十六州，其中便包括燕京府，后来虽被金人夺去，法理上依然属于大宋！”
“可是绍兴和议！”
“绍什么兴，和什么议，那昏君佞臣不必理会！”赵眘蛮横道。
刘知节怀疑地看着他：“你果真是宋使么？”
赵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怎么不是，过几日便要入宫面见金人皇帝了！”
刘知节看了半晌，慨然道：“无妨，不论你是不是，杀完颜宗宪终究是对的事！”
赵眘纠正道：“不对，不是杀，是抓！”
刘知节满不在乎道：“行行行，此事我们鱼龙帮接了，只是能不能做到，并不敢保证！”
赵眘再次纠正道：“不是鱼龙帮，是皇城司，你们的长官是辛弃疾！”
“说得跟真的似的！”刘知节嗤笑道。
“当然，从此以后，不可再作奸犯科！”
刘知节脸都黑了：“我等何时作奸犯科了？”
赵眘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难道劫掠钱财都不算作奸犯科么？”
刘知节露出更加不可置信的神色：“我们劫掠的都是恶人！”
赵眘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今夜劫掠了我，我是恶人吗！”
刘知节小声嘀咕道：“看着不像，但也未可知……”
赵眘本来黑的脸更黑了！
刘知节讪讪道：“今夜算是误伤好人了，一时失误，不必在意啊！”
“什么一时失误，今夜误伤了我，明夜便误伤了旁人！”
“这中都城中贵人，有一个算一个，尽皆罪不可恕！你是宋使，另当别论，除此之外，哪里还有无辜之人！”
赵眘一拍香炉，怒道：“这世间之事，不可妄下定论，我刚到中都两日，便知户部尚书杨伯雄乃是一个爱民的好官，又岂知除此之外再无良人？”
“如此，难道每一个人我们抓来都要审问一番么？这许多兄弟岂不是要饿死在此处！”刘知节愤愤然道。
“明晚我送些银两来，便当作你们的俸禄了，你们置办些兵刃用度之物！”赵眘神色不变，看着刘知节的眼睛道。
刘知节顿时不再愤怒，转而神色凝重起来，其他都可视作胡言乱语，但若是财物送了过来，那便不可等闲视之了！
“你果真让我们进皇城司？”
“那是自然！”
“为何？”
“骨骼清奇？颜之凿凿……”
刘知节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怒道：“哪个年轻人不长些痘，你这人好不晓事，拿这事来取笑于我！”
赵眘取笑一阵道：“你为何不愿意屈服于贵人脚下！我在金国多时，见到许多汉人，他们早已认同金人的统治，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他们过得心安理得，并无委屈！”
刘知节冷哼一声，拍了拍胸脯：“知节乃汉室后裔，怎可奴颜媚骨，屈膝人下！”
赵眘眉毛一挑：“你是汉室宗亲？”
刘知节神色有些不自然：“明人不说暗话，我并非汉室宗亲，不过是一介布衣！”转而扬起脸道，“但也是汉人的布衣！我汉人最是厉害，自然也不可屈膝人下！”
赵眘笑了笑：“这便是我看重你的原因了，记住你心中的骄傲，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汉人！”
刘知节莫名其妙：“这也算个优点吗？”
“算的，一路而来，满中原的人甘愿做了狗！想要站直了做个人，其实挺难的，至少在金国境内如此！”
刘知节失笑道：“什么世道，做个人都成了难能可贵！”
赵眘点了点头：“是挺难的，在这世道，你想做人，说不得便得饿死，你若是家有老小，还能做个大写的人吗？”
刘知节愕然，是啊，若是有了家小，自然便不敢如此肆意妄为，为了家人一口吃的，说不得便要向金人磕头！
想到此处，刘知节毛骨悚然，居然为自己孑然一身而深觉庆幸！
“官人，皇城司毕竟是朝廷鹰……官员，你说了算么？”
赵眘气恼道：“你们进了皇城司也是探事司逻卒，还算不得官员，我能说了算！只是日后还需将这江湖气收敛一二！”
刘知节咧嘴一笑：“大人，往后，我们定当多杀贪官污吏，定不枉了大人的银两！”
赵眘嘴角一抽，骂道：“那是朝廷俸禄，什么我的银两，再说了，我何曾让你到处杀人了！”
刘知节恍然大悟：“大人放心，我们定然查探清楚了，再杀贪官！”
赵眘以手加额：“我也不曾让你杀贪官，这金人官，理他作甚！”
刘知节疑惑不解：“那大人的银两花来作甚，我鱼龙帮不做光收钱不做事的买卖！”
赵眘气结，一巴掌呼在刘知节脑袋上：“我让你收了江湖气，你还给我演悍匪！”
刘知节大怒，虽知道全然不是对手，但依然反手出拳便打，怒气贯于其中，竟是毫不留手！
然而还没碰到赵眘，便觉前臂受力扭曲，一拳击到了自己后脑！
好在卸力几尽，脑袋只是有些疼，并无大碍！
“我说了没事让你做了吗？做事便一定要杀人吗？整日介打打杀杀，偌大的脑袋，里面长的是兵刃么？”赵眘揪着他再一掌接着一掌，打得刘知节抱头鼠窜！
“我……我们只会打打杀杀！”刘知节抱着脑袋道。
“只会打打杀杀！只会打打杀杀！你没长眼睛不会看吗？你没长耳朵不会听吗？”
刘知节从胳膊间探出一只眼来：“会看会听就行了吗？”
“对于其他来说便完全够了，对于你来说，还差一点点！”赵眘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还差什么？”
“你将他们看来听来的无数信息中，鉴别出有用的信息，然后传给朝廷！”赵眘搓着刘知节的脸。
“做内奸？”刘知节苦着脸道。
赵眘再次暴怒，高高举起巴掌，刘知节熟练至极地蹲下抱头！
“这叫探马，斥候，探事司逻卒！”赵眘拉起了他，这次并没有下手！
“真的吗？”
“金人将你当自己人吗？”
刘知节摇摇头！
“那你如何能算内奸？”
“对哦！”刘知节豁然开朗，“我跟他们本就不是一伙的！”
赵眘揉了揉额头，由此子负责中都的皇城司真的靠谱吗！
“我们的上官叫什么来着？”
“辛弃疾，皇城司亲事官！”
“青兕？”刘知节瞪大了眼睛！
赵眘唬了一跳：“你也知道青兕！这不是大宋的说法么？”
刘知节笑道：“青兕大名，那个不知，哪个不晓！其实完颜宗叙归来之后，将辛弃疾说成了地府判官，专司杀戮！但我们喜欢宋人的说法，青兕，多好！”
赵眘来了兴趣：“那个完颜宗叙怎么说的？”
刘知节也来了精神：“那完颜宗叙说啊，当时他们得了打胜仗，便带着一百人与民同乐！结果那地府判官带了五百人冲入场中，见人就杀，杀完还吸血，当时杀得人头滚滚，尸山血海！百姓各自哭爹喊娘，踩踏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