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行在万米高空的云海之上，将身后那个岛国的轮廓，连同“北川圭”这个身份所承载的两年时光，一同甩在了蔚蓝的太平洋上空。
北川圭靠在舷窗边，目光放空，凝视着窗外般堆叠的云层。阳光刺眼，将云海的边缘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这曾是他最熟悉的风景之一。
上一世，作为备战奥运的国家队核心成员，他的人生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在这样的飞行中度过的。从一个赛区到另一个赛区，从一片大陆到另一片大陆。那时的每一次飞行，心中都燃烧着火焰，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和对下一次交锋的期待。
但这一次，不同。
他的心情异常复杂，像一团被反复揉捏的乱麻，既有近乡情怯的惶恐，也有一种仿佛要踏上故土坟茔的沉重。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深蓝色护照，封面上烫金的菊花纹章在灯光下微微反光。“日本国”三个汉字清晰地提醒着他现在的身份。北川圭，宫城县乌野高中一年级生，一个在日本法律意义上土生土长的少年。
他合上护照，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本鲜红色的证件，以及上面那个早已模糊，却又刻骨铭心的名字。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开始下降，请您回到座位，收起小桌板，系好安全带……”
广播里先是传来一阵温柔的日语播报，北川圭早已习以为常。但紧接着，另一段语言毫无征兆地撞入他的耳膜——那是一段字正腔圆、无比清晰的普通话。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带着电流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灵魂深处尘封已久的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阔别两年，再次听到如此纯粹的母语，竟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乎溺水般的恍惚感。
飞机降落时的轻微颠簸，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当他跟随着人流走出机舱，踏上廊桥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熟悉气味与湿度的温热空气扑面而来。
就是这个味道。
不是日本那种带着海洋咸味的清新，也不是东京都市圈的清冷，而是一种独属于这片亚热带沿海土地的、温暖而潮润的气息。
他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两年来的所有思念与疏离，都通过这一次呼吸填满肺腑。
机场大厅里人声鼎沸，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喧闹的交响。四周不再是此起彼伏的日语，取而代之的是南腔北调的汉语。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家人们重逢的喜悦呼喊，旅客们询问路线的交谈……这一切都像潮水般将他包裹。
他能听懂这里的所有声音，能看懂这里的所有文字。那些印在指示牌上、广告灯箱上的简体汉字，对他来说是如此的亲切自然。他就像一条回到大海的鱼，周围的一切都无比熟悉。
然而，当一个工作人员推着行李车从他身边匆匆经过，随口说了一句“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时，北川圭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却忘了回应。
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看起来”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异乡人。他穿着日式校服改制的便装，背着运动品牌的双肩包，清秀的面孔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峻。在周围热闹的人群中，他像一个沉默的孤岛。
这种感觉很奇妙，既是归乡，又是流浪。他仿佛一个透明的魂灵，在自己的故土上游荡，能感知一切，却无法真正融入。
他随着人流走出到达大厅，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他熟练地找到了出租车等候区，排队上车。
“砰。”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喧嚣。
“小伙子，去哪儿啊？”司机师傅是个中年男人，嗓门洪亮，带着一股爽朗的江湖气。
听到这句再纯正不过的问话，北川圭的心又是一颤。他顿了两秒，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略带沙哑，但发音标准清晰的地址：
“师傅，去北仑体育训练基地附近，谢谢。”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咧嘴一笑，发动了车子。
“好嘞！哎哟，听你这普通话，是我们自己人嘛！我还以为是日本来的游客呢。”司机师傅显得很高兴，“看你这打扮，背着运动包，又是刚下飞机就直奔训练基地……这是刚从日本旅游或者比赛回来，赶着归队训练的运动员吧？”
这个推测，比“游客”的身份要精准得多，也更贴近他曾经的现实。北川圭的心跳微微加速，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将头转向窗外，看着飞速后退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高架桥，绿化带，鳞次栉比的高楼……一切都在飞速变化，却又保留着记忆中的轮廓。
司机师傅是个健谈的人，北川圭这声简短的回应在他听来就是默认了。他立刻热情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就说嘛！你们这些搞体育的，精气神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最近国家女排不是又来咱们这儿集训了嘛，基地那边可热闹了。辛苦啊，估计是放了个短假出去转转，马上又得投入训练，连家都来不及回吧？”
司机滔滔不绝地说着，言语间满是对运动员的理解和钦佩。北川圭只是安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从一个机场奔赴另一个训练场，假期短得只够用来调整时差。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高架上，前方的路牌一闪而过。司机似乎是怕他许久没回来不认路，热情地介绍道：
“放心吧，这路我熟得很！保证给你送到地方！你好久没回我们宁波了吧？这几年变化可大了！等你有空，我给你介绍介绍，我们宁波这地方啊，靠海，风景好，海鲜那是一绝……”
“宁波……”
北川圭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穿透车窗，望向远处灰蓝色天空与城市交接的地平线。
是的，宁波。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