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能烤裂地皮。苏晚月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这片本该绿浪翻滚的稻田,如今却像生了瘌痢头,枯黄的秧苗东一簇西一簇,蔫头耷脑地蜷缩在龟裂的泥块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类似氨水的怪异气味,混杂着泥土被晒焦的土腥气。
一个皮肤黝黑、脸上刻满岁月沟壑的老农,颤抖着双手捧起一把灰白色的土壤,递到苏晚月面前,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苏老板,您看看,您看看这土!用了您家厂子卖的‘丰产宝’化肥,才半个月,苗就成这样了!根都烂了!俺家这十亩地,今年…今年可全指望它活命啊!”
老农身后,黑压压围着一群农户,个个面带悲愤和绝望。他们手里攥着印有“晚风集团旗下,丰产宝化肥”字样的彩色包装袋,七嘴八舌地控诉着。
“俺家的也是!叶子发黄,打蔫!”
“这化肥烧苗!肯定是假货!”
“赔钱!必须赔俺们的损失!”
“俺们是信你苏老板的名声才买的!没想到你也干这缺德事!”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将苏晚月淹没。她穿着简洁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工装裤,此刻后背早已被汗水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分不清是热的,还是冷汗。
她强迫自己冷静,接过老农手里的那把土,指尖捻了捻。土质板结,颜色异常,那股刺鼻的气味更加浓烈。这绝不是她旗下正规化肥厂生产的产品该有的样子!晚风集团涉足农资领域时间不长,但一直严把质量关,主打的就是安全高效。
“老乡们,大家别急!”苏晚月抬高声音,试图压下现场的混乱,“我是苏晚月,晚风集团的负责人。请大家相信我,如果这化肥确实是我们生产的问题,我们一定负责到底!但现在,我们需要先弄清楚,这些化肥是从哪里买到的?有没有购买凭证?”
“就是从镇上老周家农资店买的!他说的,就是你们晚风厂的货!”有人喊道。
“对!包装袋都一样!”
“凭证?俺们庄稼人,哪次买化肥还开票了?”
苏晚月的心不断下沉。没有凭证,货源不明……这分明是有人利用“晚风”的品牌信誉,在销售假冒伪劣产品!而且,看这波及的范围和农户们的激动情绪,事情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苏总,”助理小张挤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脸色苍白,“刚接到电话,隔壁县,还有更远的水泽乡,也出现了类似情况,受灾面积…估计超过五千亩!而且…而且有情绪激动的农户,把镇上的‘晚风农资直销点’给砸了!”
五千亩!砸店!
苏晚月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被小张及时扶住。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这不是简单的商业纠纷,这是能把她和整个晚风集团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滔天巨浪!一旦坐实“晚风化肥毒害农田”的罪名,她这些年积累的信誉将瞬间崩塌,集团旗下所有产业都会受到毁灭性打击!
是谁?周文斌?一定是他!只有他,才会用如此阴毒、如此不计后果的手段!
“报警了吗?”她声音沙哑地问。
“报了,镇上的派出所来了人,但…但他们说这事涉及面太广,需要上报,而且…取证困难。”小张的声音带着无奈。
烈日灼烤着大地,也灼烤着苏晚月的心。看着面前一张张绝望而愤怒的脸,看着那片片枯死的秧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她想起前世某些企业被类似谣言击垮的案例,那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不,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回到临时落脚的乡镇招待所,苏晚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外是小镇嘈杂的市声,屋内却死寂得可怕。她试图联系几个相熟的媒体朋友,希望先控制舆论,但电话那头要么支支吾吾,要么直接提示关机。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沉稳而规律。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衫,才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陆行野。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军便装,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手里拎着一个铝制饭盒,里面装着简单的饭菜。
“先吃饭。”他把饭盒放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掉漆的木桌上,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外面掀起的惊涛骇浪,与他无关。
苏晚月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想问他怎么来了,想告诉他事情的严重性,想问他有没有办法……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她和他之间,似乎总是隔着这样一层无形的屏障。他像一座沉默的山,而她,永远猜不透山那边的风景。
她默默地坐下,拿起筷子。饭菜很简单,青椒肉丝,番茄炒蛋,米饭。味道…竟然还不错。
陆行野没有离开,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依旧聚集不肯散去的部分农户,背影挺拔而沉默。
房间里只有苏晚月细微的咀嚼声。
突然,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苏晚月耳中:“不是你的化肥。”
苏晚月夹菜的手一顿,猛地抬头看他。
陆行野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成分检测报告刚出来,初步判定是非法小作坊用工业废料和劣质矿渣简单混合,氨含量超标几十倍,重金属严重超标,具有强碱性,确实会烧根、板结土壤。”
“你怎么…”苏晚月惊愕。检测报告?她这边才刚刚采样送检,结果怎么可能这么快出来?
陆行野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她:“这种手法,不是第一次出现。三年前,邻省有过类似案例,当时…牵扯到一条用废弃化工厂设备制造假化肥的地下产业链。”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苏晚月却从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不仅知道内情,而且似乎…早就注意到了这条隐藏在暗处的链条!
“是周文斌?”苏晚月放下筷子,声音紧绷。
陆行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简陋的县域地图,手指点在其中一个被红笔圈出来的、位于两省交界处的偏僻地点——“石滩沟”。
“这里,有一个废弃多年的县办磷肥厂。”他言简意赅,“设备没有完全拆除,具备基础的生产条件。最近半年,夜间常有不明车辆进出。”
苏晚月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甚至已经锁定了可能的造假窝点!
“可是…当地的执法部门…”她想起镇上派出所的无力,想起那些可能被买通的关系网。
陆行野抬起眼,深邃的目光与她交汇,那里面没有任何宽慰或承诺,只有一种冷硬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制售假化肥,坑农害农,动摇国本。这不是普通的商业案件。”
他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厚重的、军绿色的手提电话,按下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他没有寒暄,直接下达指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不容置疑:
“我是陆行野。目标,石滩沟废弃磷肥厂。情况紧急,涉及重大坑农案件,请求启动‘护农’联合执法预案。对,需要机动力量支援,确保控制现场,防止嫌疑人转移销毁证据。联络人我会在现场等。完毕。”
没有激昂的语调,没有多余的废话。每一个字都像出膛的子弹,精准、冰冷、充满力量。
苏晚月屏住呼吸,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她听不懂那些术语,但她明白“机动力量”意味着什么。他这是在调用超越常规治安管辖的力量!为了她的事?不,不仅仅是为了她。为了那五千亩绝收的农田,为了那些绝望的农民。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攫住了她。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与她隔着千山万水的男人,体内蕴藏着怎样雷霆万钧的能量。他不是在商量,不是在建议,而是在部署一场战役。
夜幕深沉,星子稀疏。通往石滩沟的土路崎岖不平,两辆挂着民用牌照的吉普车在黑暗中颠簸前行。陆行野亲自开车,苏晚月坐在副驾驶,紧握着车门上方的扶手,心脏随着车辆的起伏而剧烈跳动。
越靠近石滩沟,空气中那股刺鼻的化工异味就越发浓烈。远远地,能看到山坳深处一点微弱的灯火。
“快到了。”陆行野低沉的声音打破车内的沉寂。
就在这时,前方道路旁突然亮起数道强烈的光柱!不是车灯,而是某种探照灯!光柱划破夜空,将前方一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苏晚月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待她适应了强光,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就在吉普车前方百米处,道路两侧的荒地里,不知何时,静静地停着几辆……装甲车!不是坦克,而是轮式装甲运兵车,涂着深绿色的军用迷彩,在探照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车旁,影影绰绰站立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头戴钢盔,手持自动步枪,面容肃穆,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雕塑。他们动作迅捷而无声,瞬间就设置好了路障和警戒线。
没有警笛,没有喧哗,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陆行野的车被一名上前查验的军官拦下。他降下车窗,递出去一个证件。军官接过,用手电仔细查验后,立刻挺直身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首长!目标区域已完成外围封锁,请指示!”
“按计划行动,控制所有出入口,确保无一人漏网。注意搜查隐蔽仓库和账本。”陆行野的声音依旧平稳。
“是!”
军官一挥手,那些沉默的士兵立刻如同猎豹般行动起来,分成数个小组,悄无声息地扑向远处那座亮着灯火的废弃工厂。
苏晚月坐在车里,手心全是冷汗。她透过车窗,看着那些在探照灯下迅猛突进的绿色身影,看着那冰冷的装甲车,听着远处工厂方向传来的几声短促的呵斥和犬吠……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而她身边的这个男人,轻而易举地,就将那个世界的雷霆之力,引到了这片制造灾难的土地上。
原来,他说的“机动力量”,竟是这样的……
不到二十分钟,对讲机里传来汇报:“报告!制假窝点已被全面控制!抓获涉案人员二十七名,查获假冒‘丰产宝’成品、半成品超过两百吨,查获造假设备一套,账本若干!现场发现大量工业废渣和劣质原料!”
陆行野拿起对讲机:“保护好证据,尤其是账本。原地待命,地方公安和质检部门马上就到。”
“明白!”
他放下对讲机,这才侧过头,看向副驾驶座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苏晚月:“下去看看?”
苏晚月点了点头,跟着他下了车。
走近那座废弃的磷肥厂,刺鼻的气味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厂房破败,但里面却灯火通明。地上堆满了印着“晚风丰产宝”的包装袋,以及各种灰白、暗红色的粉末状物质。几个巨大的搅拌机还在嗡嗡作响,旁边是堆积如山的工业废料袋。
那些被抓获的制假人员,蹲在墙角,面如土色,在士兵们冰冷的枪口和目光下瑟瑟发抖。
一个军官快步走过来,将一个用塑料证物袋装着的、沾满油污的笔记本递给陆行野:“首长,这是在主犯办公室搜到的流水账本。”
陆行野接过,没有翻看,直接递给了苏晚月。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戴上随身携带的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账本上记录着详细的出货时间、数量、收货人以及……收款金额。其中频繁出现一个代号“老K”的上级联系人。而在最近几笔大额交易的备注里,赫然写着一个模糊的地址和“周老板急要”的字样!虽然没有直接写名字,但那指向性已经足够明确!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愤怒!周文斌!果然是他!为了打击她,他竟然不惜用这种毁灭土地、坑害农民的手段!
“这些…足够吗?”她抬起头,看向陆行野,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陆行野的目光扫过那些制假设备,扫过墙角瑟瑟发抖的嫌疑人,最后落在那本账本上,眼神冰冷如铁:“人赃并获,铁证如山。这已经超出了普通制假售假的范畴。”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沉重,“这是危害公共安全,破坏农业生产。无论是谁在背后,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地方公安和质检、工商部门的车辆终于赶到了。当他们看到现场全副武装的士兵和装甲车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动作都不自觉地拘谨起来。
陆行野对领头的军官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对苏晚月说:“后面的交接,他们会处理。我们回去。”
坐回车上,苏晚月依旧紧紧抱着那本装在证物袋里的账本,仿佛抱着一个滚烫的、足以定罪的铁证。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装甲车探照灯偶尔划过的荒野,心中五味杂陈。
今晚的雷霆一击,不仅端掉了一个巨大的制假窝点,拿到了指向周文斌的关键证据,更重要的是,以一种极其震撼的方式,向她展示了陆行野那深不可测的能量和……他维护底线时的冷酷决绝。
他没有说什么温情的话,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但他调来了装甲兵,在月夜下为她,也为那数千亩绝收的农田,劈开了一条生路。
车子在寂静的夜色中行驶。苏晚月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士兵们行动时那沉闷而有力的脚步声,以及装甲发动机低沉的轰鸣。
这不再是商战,这是一场战争。而陆行野,用他独有的方式,告诉她,有些界限,不容逾越。而他,就是那条界限最坚定的守护者。
枕戈待旦,雷霆一击。这夜过后,很多事情,都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