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像是无数细小的锤子,一下下砸在人的心上。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几乎凝固的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土腥味、廉价烟丝的呛人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窒息感。
几个老烟枪主任几乎要把自己埋进腾起的青色烟雾里,眉头拧成死结,沉默地一口接一口嘬着烟屁股。年轻些的销售科长则焦躁地来回踱步,皮鞋底摩擦着水泥地,发出刺耳的沙沙声,时不时停下来,望向窗外被雨幕彻底封锁的世界,重重叹一口气,那叹息声沉得能砸穿地板。
“完了…全完了…” 生产主任老李猛地掐灭烟头,声音嘶哑,带着一股被雨水泡烂了的颓唐,“桥断了,路封了,仓库里那五百套‘金穗’系列秋装,一套都运不出去!客人们明天一早到招待所,扑个空!咱们‘晚风’的招牌,算是砸透了!”
“砸了招牌是小事!” 销售科长猛地停下脚步,眼睛通红,“收了定金啊!王老板、张经理他们,都是周边县市最大的百货楼代表,合同白纸黑字写着明天看样订货!咱们这不是放鸽子,这是欺诈!要赔违约金的!咱们厂刚缓过口气,哪经得起这么赔?!”
“赔钱还是其次,” 另一个副主任幽幽开口,声音发飘,“这信誉没了,以后谁还敢跟咱们‘晚风’做生意?周文斌那边,指不定怎么笑话,怎么趁机捅刀子呢…”
话音未落,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像是对他们命运的无情嘲弄。每个人的脸色都灰败得像被雨水打透的泥墙。有人下意识地瞥向坐在办公桌后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
苏晚月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被暴雨狠狠冲刷却仍未折断的芦苇。面前摊开着仓库库存单、运输合同、还有那张刺眼的天气预报简报——持续暴雨,桥梁垮塌,道路中断,预计抢通需三日。
三日?订货会明天就要开!
她的指尖冰凉,用力按在冰冷的玻璃板桌面上,试图压住那从心底深处蔓延上来的、一阵阵发虚的颤抖。胃里像是塞了一团冰,沉甸甸地往下坠。耳边嗡嗡作响,那些绝望的议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听不真切,唯有“完了”、“砸了”、“违约金”、“信誉”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进她的神经。
她眼前甚至恍惚了一瞬,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孤立无援、被一点点逼入绝境的自己。那种熟悉的、即将失去一切、重新坠入深渊的冰冷恐惧,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要将她吞没。
不行!
指甲猛地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感让她骤然回神。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烟味和潮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却也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她不能垮。她是“晚风”的主心骨。如果她都乱了,底下这几十号人,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生活,就真的全完了。
就在这时,墙角木架子上的那个老旧收音机,滋滋啦啦地响了一阵后,开始播放县广播站的整点新闻。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透过电子管的杂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持续暴雨导致我县多处交通中断,三岔河石桥发生垮塌,目前抢修队已赶赴现场,但预计完全恢复通行仍需两到三天时间。县委县政府紧急提醒广大市民,非必要不外出,各企事业单位做好防灾减灾工作…”
新闻像最后的丧钟,敲打在每个人心头。办公室里,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近乎呜咽的叹息。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苏晚月猛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灰败的脸,最终落在了那台还在絮絮叨叨的收音机上,眼神骤然亮起一簇火苗,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
“电台…” 她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浓重的迷雾。
“什么?” 销售科长没听清,茫然地看向她。
苏晚月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吓了所有人一跳。她完全顾不上,眼睛死死盯着那台收音机,语速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惊人锐利:
“路断了,人过不去,但声音能过去!”
她环视着惊愕的众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咬紧的牙关里迸出来:“我们现在就去县广播站!立刻!马上!”
“去…去广播站干嘛?” 老李张大了嘴,烟灰掉在了裤子上都浑然不觉。
“道歉!” 苏晚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通过电台,向所有收到请柬、准备前来参加订货会的客户,公开道歉!说明天灾情况,承认我们的无法准时,请求他们谅解延期!”
“这…这怎么行?!” 销售科长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脸涨得通红,“家丑不可外扬!主动承认办砸了,还是通过电台全县广播?!这脸还要不要了?以后咱们‘晚风’还怎么抬头做人?别人只会看笑话!”
“等着别人明天扑空,然后指着鼻子骂我们骗子,撕毁合同,索要赔偿,那才叫真的没脸!” 苏晚月猛地看向他,目光灼灼,像是燃着两团火,“主动道歉,是诚意!是担当!是把最坏的情况摊开在明面上,争取最后一丝理解和转机!”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信誉不是靠藏着掖着维持的,是靠做出来的!现在,这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无尽的雨声。所有人都被她这石破天惊的想法震住了。
“可是…” 老李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 苏晚月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去广播站,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坐在这里等,就只有死路一条!走!”
她抓起椅背上搭着的一件旧雨衣,甚至没完全穿好,就第一个冲出了办公室,冲进了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那单薄而决绝的背影,带着一种赴死般的悲壮和惊人的力量。
销售科长愣了几秒,猛地一跺脚:“操!老子豁出去了!” 抓起雨伞也跟了出去。老李和其他几人面面相觑,最终一咬牙,也纷纷抄起雨具,冲入雨中。
县广播站那座老旧的红砖二层小楼,在暴雨中显得更加不起眼。看门的老头看着这一群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眼神灼热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同志,我们是有急事!天大的急事!要寻呼台帮我们播个紧急通知!不,不是寻呼,是…是道歉信!” 销售科长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比划着。
苏晚月拨开湿漉漉粘在额前的头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急迫:“老师傅,我们是‘晚风服饰’的,原定明天的订货会,因为桥断了办不成了,得通知客户,必须用电台,求您帮帮忙,通融一下!”
她的眼睛通红,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急出的泪光,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和诚恳,让看门老头迟疑了。
也许是这群人狼狈却认真的样子打动了他,也许是“桥断了”这个全县皆知的大麻烦让他生了恻隐之心,他嘟囔了几句,最终还是拿起内部电话,摇通了一个号码。
几分钟后,他们被带进了一个狭小的、堆满各种仪器和线缆的播音间。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戴着耳机的中年男播音员皱着眉头看着他们递过来的、被雨水洇湿了些许字迹的道歉信稿纸。
“这…不合规矩啊…” 他显得很为难。
“师傅!求您了!” 苏晚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她猛地鞠了一躬,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砸在地板上,“这关系到我们厂几十号人的饭碗!错过今晚的播报,就真的来不及了!所有的责任,我们‘晚风’一力承担!只求您…帮我们念一遍,就一遍!”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在哀求,那份沉重到近乎绝望的恳切,让见惯了各种情况的播音员也为之动容。他看了看稿纸上那虽然匆忙却依旧工整的字迹,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姑娘苍白却倔强的脸,还有她身后那几个同样浑身湿透、眼巴巴望着他的汉子,终于叹了口气。
“…好吧,就破例一次。等下有个音乐节目结束,有五分钟的空档。”
晚上八点整,县广播电台的调频信号,穿透绵绵的雨幕,覆盖了小城及其周边区域的每一个角落。很多家庭的收音机里,优美的乐曲声渐渐淡去。
短暂的静默后,那个每晚都准时响起的、字正腔圆的男声,今天却似乎带上了一点不同寻常的、略显沉重的语气:
“各位听众,现在插播一则来自‘晚风服饰厂’的紧急致歉通知。”
招待所房间里,正对着小镜子涂抹雪花膏的陆晓芸动作一顿,惊愕地抬起头,看向桌上那台小收音机。
县百货公司值班室里,靠在躺椅上听戏的王经理疑惑地睁开了眼。
周边县市几个早已抵达、正聚在房间里打牌闲聊、等着明天订货会的百货公司代表们,也纷纷停下了动作,诧异地互相看了一眼。
收音机里,播音员的声音清晰而郑重:
“尊敬的各位客户、各位朋友:本厂原定于明日举行的秋季新品订货会,因遭遇突发暴雨灾害,通往县城的唯一桥梁垮塌,交通全面中断,致使我们无法准时备妥会场及样品,无法如期接待各位莅临。”
“对于此次不可抗力导致的重大失约行为,‘晚风服饰厂’全体员工深感惶恐、愧疚与万分抱歉!我们深知此举给各位带来了极大的时间浪费与行程困扰,可能造成各位的经济损失,我们对此承担全部责任。”
“在此,我们郑重向所有收到邀请的客户朋友们致以最诚恳的歉意!我们恳请您的谅解与宽宥。订货会将延期至三日后,具体时间待道路抢通后立即另行通知。届时,我们将以加倍的热诚和周到的服务,弥补今日的过失。”
“再次为我们的失约致歉!‘晚风服饰厂’厂长,苏晚月,及全体员工,敬上。”
播音员的声音落下,收音机里传来轻微的电流沙沙声,随后,新的音乐缓缓响起。
但听到这则通知的人们,却久久没有回过神。
招待所里,陆晓芸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快意的嗤笑:“哈!苏晚月,你也有今天!丢人丢到全县广播了!”
县百货公司值班室,王经理愣了片刻,缓缓坐起身,拿起桌上的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女娃娃…倒是实在。”
而那几个外地来的百货代表房间里,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人猛地拍了一下大腿:
“桥真断了!怪不得!”
“妈的,白跑一趟?这雨确实邪乎…”
“等等,他们这…是公开道歉?”
“延期三天…这态度,倒是头一回见。有点意思。”
“啧,遇上这种天灾,也没办法。能这么拉下脸来全县广播道歉,这厂子…有点担当。”
雨还在下。收音机里的音乐变得轻快,却仿佛再也驱不散笼罩在“晚风”厂区上空的阴云,也冲不淡那则道歉信在无数人心中激起的涟漪。
播音间的门打开,苏晚月一行人走了出来,个个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精疲力尽。销售科长看着苏晚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苏晚月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因为寒冷和后怕而微微发抖。公开自曝其短,将所有的狼狈和不堪摊开在全县人面前,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她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不知道换来的会是嗤笑还是宽容。
她只是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将湿透的雨衣裹得更紧了些,挺直了几乎要被疲惫和压力压垮的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迈出了广播站的门,重新走入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幕之中。
道歉播出去了。下一步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绝不能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