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青灰色的晨霭死死压着远方的山脊线,空气里浸满了深秋破晓时分那种沁骨的寒意。苏晚月站在院门口,看着吉普车旁那个正在弯腰检查工具箱的高大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坠着,沉甸甸地发慌。
希望小学工地的阴影,像一片不祥的乌云,笼罩了好几天。自从周文斌那边“热心”推荐了那支施工队,自从那批价格低得离谱的水泥和钢筋运进去,她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昨晚,她几乎是揪着陆行野的袖口,把那份偷偷让王强从工地边缘抠下来的、颜色发灰还夹杂着可疑颗粒的水泥样本塞进他手里。样本粗糙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带着一股劣质的、刺鼻的土腥味。
“我让张姐去看过,他们说…说是新配方,更结实。”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被晨风吹得有些破碎,“行野,那钢筋…我瞧着规格不对,太细了…周文斌他…”
陆行野直起身,军大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没有看那份样本,目光却落在她因焦虑和缺乏睡眠而显得苍白的脸上。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伸出手,不是握她的手,而是用粗粝的指腹,极快、极重地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揩了一下。那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和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
“我知道。”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低沉,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她翻腾的心湖,奇异地压下了一片波澜。他拉开车门,那只沉重的、装着榔头、撬棍、回弹仪的专业工具箱被扔进后座,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等我回来。”
引擎轰鸣,吉普车撕破清晨的寂静,卷起一地枯叶,很快消失在雾气弥漫的路尽头。苏晚月站在原地,手背上那一点短暂的、粗糙的温热感早已被寒风带走,可心里那份沉甸甸的依托感,却留了下来。
希望小学的工地,此刻却被一种诡异的“热情”包裹着。彩旗在冷风里蔫头耷脑地飘着,几个工人正手忙脚乱地拉着一条红色的欢迎横幅,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热烈欢迎领导视察指导”。工头是个满脸堆笑的胖子,搓着手,老远就迎了上来,试图去接陆行野手里的工具箱,烟递得像是在发射信号弹。
“陆同志!哎呀您看您,这么早就大驾光临,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这…这啥都没准备!乱得很!要不先到工棚喝口热茶?刚沏的茉莉花,香着呢!”
陆行野侧身让开他递烟的手,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刚刚浇筑不久、还覆盖着草席保温的教学楼地基。他的视线在几处颜色明显泛白、甚至隐约能看到模板缝隙里渗出泥浆水渍的混凝土面上停顿了一下。
“不必。”他声音冷硬,绕过工头,径直走向地基区域。那工头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赶紧小步跟上,嘴里还在不停地絮叨:“领导您放心,我们这工程,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周主任亲自关照过的项目,我们哪敢马虎?您看这水泥,标号足得很!这钢筋,都是大厂出来的…”
陆行野仿佛没听见,他在一处浇筑体旁蹲下身,手指抹了一下混凝土表面,指尖沾上一层灰白的、缺乏胶凝力的浮灰。他眉头都没动一下,从工具箱里拿出回弹仪,对准几个不同点位,“砰”、“砰”地测起来。沉闷的撞击声让工头的絮叨戛然而止,脸色微微发白。
数值偏低。远低于设计标准。
工头赶紧解释:“天、天冷!凝固慢!强度还没上来…”
陆行野没理会,放下回弹仪,拿起榔头和凿子。他选中了一处靠近边缘、看起来质量最可疑的地方。工头想上前阻拦:“领导!这…这凿坏了不好修补啊!影响整体质量!”
陆行野动作顿都没顿,反手亮出一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工程质量突击飞检通知”,几乎拍在工头眼前。那红色印章像一道无声的雷霆,瞬间劈散了工头脸上所有伪装的热情,只剩下惨白和惊恐。
“榔头。”陆行野声音不大,却带着绝对的命令。
跟来的两名穿着旧军装、眼神精悍的助手(显然是他在部队的老部下)立刻上前,一人接过凿子稳稳抵住,另一人抡起大锤。
“砰!”
沉重的敲击声炸响,不像砸在混凝土上,倒像砸在工头和一众围过来的、面色惶惑的工人心口上。碎石飞溅,一个浅坑出现,露出里面灰败的、毫无强度的水泥基质。
“再凿。”陆行野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
“砰!砰!”
更大的坑洞出现。里面,几根锈迹斑斑的、明显比设计要求细了好几号的钢筋,如同瘦骨嶙峋的病人肋骨,蜷缩在劣质的混凝土里,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彩旗的猎猎声。
工头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陆行野的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扔掉榔头,甚至不需要再用卷尺去量,那钢筋的粗细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俯身,徒手掰下一块松散的混凝土块,在手里碾碎,灰白的粉末簌簌而下。
他猛地转头,那双眼睛里的寒意几乎能冻裂空气,死死盯住面无人色的工头:“设计图纸要求直径20毫米的螺纹钢。这是什么?”
工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水泥标号425。这又是什么?” 他扬起手中的粉末,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带着战场上审讯俘虏般的压迫感,“孩子的命!扛不扛得住你们这黑心烂肺的‘新配方’?!说!”
那一声“说!”,裹挟着雷霆之怒,震得整个工地鸦雀无声。几个年轻点的工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敢直视他那双喷火的眼睛。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稚嫩的读书声,顺着冷风,隐隐约约地从工地旁边临时搭建的、破旧的村小教室里飘了过来。那是附近村里唯一的小学,孩子们还在危房里上课,眼巴巴盼着这所新学校能快点盖好。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童声琅琅,天真无邪,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瞬间割开了工地上的丑恶和虚伪。
陆行野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他缓缓站直身体,攥紧的拳头因为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手心里那些劣质水泥的粉末,被他捏得咯吱作响。他侧过头,望向那传来读书声的方向,黝黑的脸上,肌肉绷得死紧,牙关紧咬,脖颈上青筋虬起。
那冰冷的、属于军人和检察官的愤怒之下,一种更深沉、更灼热的痛楚在他眼底翻涌。那是看到希望被蛀空、看到未来被扼杀在摇篮里的、属于一个父亲和守护者的暴怒与心痛。
他没有再看那些瑟瑟发抖的工人和面如死灰的工头,猛地转过身,对两名老部下厉声道:
“封存现场!所有进场材料,全部取样送省建材局复检!”
“控制所有相关负责人,一个不准放走!”
“立刻通知县教委、纪委!”
命令一道道发出,冷硬如铁,不容置疑。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骤然降临的怒目金刚,身后是那暴露着瘦弱钢筋的、如同伤口般狰狞的地基坑洞,身前,是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即将被彻底清算的蛀虫。
吉普车轰鸣着离去,带走了令人窒息的压力,也带走了确凿的证据。苏晚月在家中心神不宁地等到日头偏西,才听到院门外熟悉的引擎声。
她快步迎出去。
陆行野正从车上下来,军大衣上沾满了灰土和泥点,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尚未完全平息的怒火和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决断。
他看到她,没说什么,只是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截用旧报纸裹着的东西,递给她。
苏晚月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报纸。
里面,是一截一尺来长的钢筋,锈迹斑斑,细得可怜,徒劳地扭曲着,中间一道清晰的、被巨大外力硬生生砸断的裂口,狰狞地裸露着。
“周文斌,” 陆行野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极度压抑后的平静,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他伸哪只手搞这豆腐渣,我就剁他哪只。”
苏晚月握着那截冰冷刺骨、仿佛还残留着锤击震颤的断钢筋,看着眼前男人那双染着血丝却无比坚定的眼睛,心脏像是被这冰冷的铁块和滚烫的目光同时击中,猛地一缩。
寒风卷过,院子里枯枝作响。那截断钢筋在她手里,沉得,像一座山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