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咸腥的海水气息,刀子般刮过废弃的3号码头。远处城市零星灯火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浓雾里晕开模糊的光团,勉强勾勒出巨大龙门吊生锈的骨架和堆叠如山的集装箱轮廓。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陈年鱼获混杂的腐败气味。
一辆没有悬挂牌照的黑色桑塔纳,幽灵般滑进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停在阴影最浓处。车门打开,周文斌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军大衣钻出来,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半张脸。他身后跟着两个精悍的汉子,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死寂的黑暗。没有寒暄,周文斌径直走向码头边缘,那里,一艘吃水线压得很低的中型铁壳货船,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泊在浑浊的水面上。
“斌哥!”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矮壮如铁墩的男人从船舷探出头,压低声音招呼,正是这艘“海鸥号”的船长王老黑。他抛下缆绳,周文斌身后的汉子利落地接住,系在生锈的系缆桩上。
“货怎么样?”周文斌的声音压得极低,被海风吹得有些飘忽。
“全在底舱,盖得严实,三辆‘皇冠’,配件齐全,还有五十箱‘三五’(三五牌香烟),二十箱‘西铁城’(手表),几尊包好的铜佛爷。”王老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兴奋,“风紧,听说这两天查得严,得赶紧卸。”
周文斌点点头,没说话,眼神却锐利得像鹰隼,扫过黑沉沉的海面和死寂的码头。他掏出烟盒,弹出一支,旁边立刻有人划着火柴。跳跃的火苗短暂地照亮了他阴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角。烟头的红光在浓雾中明明灭灭。
“动手,手脚麻利点!”他吐出烟圈,声音冰冷。
王老黑立刻朝船舱里打了个手势。几个黑影迅速从船舱里钻出来,动作轻捷地搭好跳板。沉重的集装箱被缓缓拖出底舱,滑轮摩擦轨道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同一时间,距离码头五公里外,市海关缉私科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和紧张的汗味。墙上挂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指向午夜十一点五十分。几个穿着深蓝色海关制服的人围在一张摊开的手绘地图前,神情肃穆。为首的是一个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刀的中年男人,肩章上的关衔昭示着他的身份——缉私科科长,陈国栋。
“线报确认,目标‘海鸥号’,靠泊废弃3号码头,正在卸货。货物为走私汽车、香烟、电子产品及文物。”陈国栋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那个用红笔圈出的点,“买家,周文斌,已确认在现场指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铁血的味道。
“陈科,外围观察哨报告,码头有武装人员活动迹象,至少五人,携带短家伙。”一个年轻关员放下通讯器,快速报告。
陈国栋眉头都没动一下:“按预案执行。一队正面突击,控制现场!二队侧翼包抄,切断码头所有出口!三队,水上快艇堵截,防止目标船只逃窜!行动组,跟我上!记住,对方可能有武器,注意安全,首要目标是控制周文斌,查扣所有走私货物!行动代号——‘猎鸥’!”
“是!”低沉的应答声整齐划一,带着凛然的杀气。
没有激昂的动员,只有干脆利落的指令。所有人迅速检查装备,子弹上膛的清脆“咔嚓”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沉重的防弹背心被套上,钢盔扣紧。陈国栋最后看了一眼地图,抓起桌上的配枪,大手一挥:
“出发!”
“快点!再快点!”王老黑焦急地催促着,额头上全是汗,分不清是累的还是吓的。最后一辆崭新的丰田皇冠轿车正被小心翼翼地沿着跳板往下拖,沉重的车身压得临时搭建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周文斌站在岸边,军大衣的下摆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紧盯着那辆缓缓移动的轿车,眼神里没有一丝卸货的轻松,反而凝聚着越来越浓的阴霾。太安静了。除了海浪单调的拍打声和手下粗重的喘息,整个码头死寂得可怕。这种死寂,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让他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扔掉烟头,鞋底狠狠碾灭那点红光,仿佛想碾碎这该死的预感。
“斌哥,最后一辆了,马上好!”一个手下抹了把汗,讨好地汇报。
周文斌没理会他,耳朵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异响——像是轮胎碾压碎石路的声音?方向…来自码头入口!
“不对!”他瞳孔骤然收缩,厉声低吼,“抄家伙!有埋伏!”
话音未落——
“呜哇——呜哇——呜哇——!”
凄厉尖锐的警笛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码头的死寂!几道雪亮刺目的光柱如同审判之剑,骤然从码头入口和侧翼的集装箱堆顶同时射下!瞬间将整个卸货区域照得亮如白昼!光柱下,崭新的皇冠轿车、堆积的香烟箱、抱着铜佛像的汉子、周文斌惊怒交加的脸……所有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不许动!海关缉私!放下武器!原地抱头蹲下!” 高音喇叭的怒吼如同雷霆,在空旷的码头上空轰然炸响!
“海鸥号”上顿时一片大乱!有人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有人惊慌失措地往船舱里钻。王老黑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就往海里跳。
“妈的!”周文斌脸色铁青,眼中凶光毕露,他反应极快,在警笛响起的第一时间就猛地侧身翻滚,躲到了一堆生锈的废弃钢缆后面,同时闪电般从大衣内侧拔出了一把黑沉沉的手枪!
“砰砰砰!” 枪声瞬间爆响!不是来自海关,而是周文斌身边一个亡命徒,在极度惊恐下朝着光柱来源的方向盲目开了火!
“压制!压制!注意隐蔽!”陈国栋沉稳的声音通过步话机指挥。训练有素的缉私队员迅速依托集装箱和废弃机械作为掩体,精准的点射立刻还击!
“哒哒哒!” “砰!砰!”
子弹呼啸着撕裂空气,打在铁皮集装箱上迸射出刺眼的火星,打在水泥地面溅起碎石!码头上瞬间乱成一锅滚粥!惊恐的喊叫、愤怒的咒骂、子弹的尖啸、警笛的嘶鸣、还有海浪的咆哮,交织成一片死亡的狂响曲!
周文斌背靠着冰冷的钢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混乱的战场,手下的人已经被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不断有人中弹惨叫着倒下。那辆崭新的皇冠轿车身上瞬间多了几个狰狞的弹孔。完了!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十几年苦心经营,眼看就要毁于一旦!
“斌哥!船!上船!”一个浑身是血的心腹连滚爬爬地扑到他身边,嘶声喊道。
上船?周文斌看了一眼“海鸥号”,船头已经被两艘疾驰而来的海关快艇用强光灯死死咬住,快艇上的探照灯如同巨大的眼睛,冰冷地锁定了这艘铁壳船。跳上去就是活靶子!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不能被抓!绝对不能!
他猛地推开心腹,目光像毒蛇一样扫向码头深处那片更浓重的、未被探照灯覆盖的黑暗区域。那里堆满了废弃的油桶和杂物,是唯一的生路!
“分开跑!老地方汇合!”他厉吼一声,趁着缉私队员火力被手下亡命徒吸引的瞬间,猛地从钢缆后窜出,如同鬼魅般扑向那片黑暗!子弹“嗖嗖”地擦着他的身体飞过,打在旁边的钢板上溅起火星。他连滚带爬,利用每一个障碍物作为掩护,军大衣被撕裂,脸上被飞溅的碎石划破,鲜血混着冷汗流下,狼狈不堪,却爆发出惊人的求生速度,一头扎进了黑暗的油桶堆后面,瞬间失去了踪影。
“晚风”服装厂,厂长办公室。
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将不大的办公室照得亮如白昼。苏晚月伏在宽大的绘图板上,纤细的手指紧握着一支炭笔,在雪白的卡纸上快速勾勒着线条。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她对抗深夜疲惫的唯一武器。桌角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浓茶,旁边堆着几本翻开的国外时装杂志和几块不同质地的布料小样。
厂区早已沉寂,只有远处守夜人偶尔的咳嗽声隐约传来。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厂门口那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寒风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突然——
“铃铃铃——!铃铃铃——!”
办公桌上那台老式转盘电话机,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刺耳欲聋的尖叫!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惊心,几乎要刺破耳膜!
苏晚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吓得手一抖,炭笔“啪嗒”一声掉在图纸上,在刚画好的裙摆处拉出一道长长的、丑陋的黑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这么晚了…谁会打电话来?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全身。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深吸一口气,拿起话筒。
“喂?”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说话,只有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电流的滋滋杂音仿佛带着海风的咸腥和硝烟的味道。
“……” 短暂的死寂,让苏晚月的心沉得更快。
“码头…出事了。” 一个极度压抑、带着粗重喘息的声音终于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充满了惊魂未定的余悸和冰冷的戾气——是周文斌!
苏晚月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握着话筒的手指瞬间冰凉。码头的画面瞬间在她脑海里闪现:走私、交易、黑夜…还有陆行野!陆行野今晚就是去处理一批“特殊”的原料运输,地点就在港口区!难道是…?!
“海关…是海关!他们像疯狗一样扑过来!开枪了…死了好多人…” 周文斌的声音因为后怕和愤怒而扭曲,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海鸥号’…我的货…全完了!全完了!” 他像是在咆哮,又像是在哀嚎。
苏晚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海关突袭!开枪!死人了!陆行野…陆行野在哪里?他有没有卷进去?她不敢想下去,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你…你怎么样?陆…”
“我他妈差点交代在那儿!” 周文斌粗暴地打断她,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躁和怨毒,“听着!现在只有你能帮我!立刻!马上!去我西郊仓库!办公桌左边最底下那个抽屉,钥匙在窗台第三盆仙人掌底下!里面有个蓝色硬皮本子!看到它!立刻烧掉!烧得干干净净!一张纸片都不能留!听懂了吗?!”
蓝色硬皮本子?苏晚月的心猛地一沉。那是什么?账本?名单?还是…足以让周文斌万劫不复的证据?她瞬间明白了周文斌这通电话的用意——他在毁灭罪证!
他要把自己摘干净!而在这个风口浪尖,他自己成了惊弓之鸟,不敢露面,只能利用她!把她当成擦屁股的工具!
一股冰冷的厌恶和愤怒瞬间涌上心头。她几乎能想象出周文斌此刻像只丧家之犬躲在某个肮脏角落、气急败坏又色厉内荏的样子。
“我凭什么帮你?”苏晚月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锋利。
“凭什么?!”电话那头,周文斌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怪异的、带着血腥气的冷笑,“苏晚月!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那个好丈夫就干净?今晚码头那批‘军需帆布’,你以为是谁的渠道?是谁签的字?!他陆行野脱得了干系?!我要是完了,他也得跟着一起死!你想守寡吗?!”
军需帆布…陆行野签字…一起死!
这几个词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晚月的心脏!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一下,手死死撑住冰冷的绘图板边缘才没倒下去。周文斌在威胁她!用陆行野的前程、甚至性命威胁她!她毫不怀疑这个疯子在绝境下会拉所有人陪葬!
电话那头,周文斌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快去!烧掉它!否则…大家一起完蛋!嘟嘟嘟…”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只剩下单调而冰冷的忙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空洞地回响。
苏晚月僵硬地握着话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刺耳的忙音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她的神经。窗外,是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周文斌那充满怨毒和威胁的话语,如同鬼魅的诅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他陆行野脱得了干系?!”“他也得跟着一起死!”
绘图板上那道被炭笔划破的丑陋黑痕,此刻像一条狰狞的伤口,刺眼地横亘在她面前。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不能赌!不能拿陆行野的安危去赌周文斌的疯狂!
她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棉袄,动作因为急促而显得有些踉跄。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激得她一个寒颤。她甚至顾不上关灯,跌跌撞撞地冲出办公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音。
冲进寒风凛冽的院子,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根针扎在脸上。她哆嗦着掏出自行车钥匙,手抖得几乎对不准锁孔。好不容易打开那把沉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的链锁,她翻身跨上,双脚猛蹬!
生锈的链条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刺耳。冰冷的车座硌得她生疼,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割着她的脸颊和脖颈,钻进单薄的棉袄里,带走身上最后一点热气。她咬紧牙关,身体前倾,用尽全身力气蹬着自行车,朝着西郊的方向,朝着那片未知的、充满危险和阴谋的黑暗,一头扎了进去。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颠簸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周文斌扭曲的脸、陆行野冷峻的眉眼、海关刺目的探照灯、还有那本神秘的蓝色硬皮本子…在她眼前疯狂地旋转、交织。冰冷的汗水混着寒风带来的湿气,浸湿了她的鬓角。
西郊仓库…蓝色账本…烧掉它…
这是唯一的生路吗?还是通往另一个更黑暗深渊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