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片宁静注定是短暂的。就在晋王府沉浸在这份温馨之中时,锦衣卫衙门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指挥使毛骧并未休息,他坐在值房内,眉头紧锁,面前摊开着关于赵奎及其社会关系的所有卷宗。油灯的光芒跳跃不定,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悦来茶馆李快嘴的“酒后真言”,赵奎的突然称病,东宫试图接触赵奎又迅速退缩的异常举动……这一切都像是一块块碎片,指向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结论。
可他缺少最关键的、能将所有碎片串联起来的证据,尤其是那枚据说可能存在的、来自北元的信物——血狼令。
没有它,仅凭这些旁证,根本无法动东宫分毫,甚至可能打草惊蛇,引火烧身。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毛骧头也不抬,沉声道。
一名身着普通锦衣卫力士服饰、面容平凡无奇的汉子走了进来,恭敬地行礼:“属下参见指挥使大人。”
毛骧抬眼看了看他,认得这是衙门里一个名叫王焕的老资格力士,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办事还算稳妥。“何事?”他语气有些不耐。
王焕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大人,属下……属下方才在整理旧档时,偶然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毛骧言简意赅。
“是。”王焕咽了口唾沫,显得有些紧张,“大约是去年年底,属下曾奉命暗中护送一批西域贡品入京。
在路过城西骡马市的时候,偶然……偶然看到东宫的赵奎赵副统领,与一个形迹可疑的胡商打扮的人,在街角窃窃私语。当时属下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寻常问路或者交易。
但……但近日听闻市井流言和赵副统领称病之事,属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个胡商,看相貌打扮,不似寻常西域商人,倒有几分……几分漠北草原那边的味道。”
“漠北草原?”毛骧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瞬间坐直,目光如炬般盯住王焕,“你看清楚了?确定是赵奎?和漠北来的胡商?”
王焕被毛骧的目光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语气更加不确定:
“这个……属下当时离得远,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只是觉得身形样貌颇像赵副统领。至于那个胡商,属下也只是猜测,毕竟……毕竟漠北商人来京城的虽少,也并非没有……或许,或许是属下多心了,看错了也未可知……”
他这番话,说得吞吞吐吐,既提供了线索,又给自己留足了退路,完全符合一个偶然想起旧事、又怕担责任的小人物的心态。
然而,听在毛骧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赵奎!漠北胡商!时间点是去年年底!这一切,与那枚可能存在的、来自北元的血狼令,以及近期针对晋王的流言,在时间线和人物关系上,竟然隐隐吻合了!
虽然王焕说得含糊,但这无疑是一条极其重要的新线索!它似乎指向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东宫的人,可能很早就与北元方面有所接触!
毛骧的心脏狂跳起来,他强压下心中的惊骇,盯着王焕,一字一句地问道:“此事,你还对何人提起过?”
“没……没有!绝对没有!”王焕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属下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妄言,若非今日大人为流言一事忧心,属下是决计不敢旧事重提的!”
“很好。”毛骧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记住,此事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准再提!若有半点风声走漏,唯你是问!”
“是!是!属下明白!属下告退!”王焕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关上房门后,才悄悄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
值房内,毛骧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
王焕提供的这条线索,虽然模糊,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中许多原本堵塞的关节!
如果……如果赵奎真的早就与北元方面有勾结,那么此次构陷晋王的事件,性质就完全变了!
就不再是简单的兄弟倾轧,而是可能牵扯到里通外国、动摇国本的天大阴谋!
而太子朱标……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蒙在鼓里,还是……知情者,甚至主使者?
毛骧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这案子,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他必须立刻进宫,面见皇上!
……
翌日,清晨。
尽管心中波澜起伏,朱棡依旧如同往常一样,在常清韵的服侍下起身,穿戴整齐,准备参加例行朝会。徐妙云因为身子重,贪睡了些,尚未醒来。
“王爷,今日朝会……”常清韵为他整理着亲王冠服的衣领,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朱棡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放心,不过是寻常朝会。如今流言渐熄,父皇圣明,自有决断。你且在府中照顾好妙云,等我回来。”
他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去参加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朝会。
但常清韵却能从他眼底深处,看到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即将出鞘利剑般的锋芒。
她知道,风暴或许就在今日。
皇宫,奉天殿。
文武百官依序而入,按照品级勋爵站定。
朱棡站在亲王班列的首位,眼观鼻,鼻观心,神态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他能感觉到,有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好奇,甚至幸灾乐祸。
他也看到了站在御座之侧,面色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显温和的太子朱标。
朱标的目光与朱棡有过一瞬间的交汇,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带着兄长关怀的笑容,微微颔首。
朱棡也回以淡然一笑,兄弟二人看起来和睦依旧,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平静的表面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
“皇上驾到——”司礼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响起。
朱元璋身着龙袍,在仪仗的簇拥下缓步走上御座。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朱元璋,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既无怒容,也无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但这种平静,却让熟悉他性格的朝臣们,感到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例行礼仪之后,朝会开始。各部官员依次出列,奏报政务。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北伐的筹备、各地的灾情、漕运的疏通……冗长而琐碎。
朱棡垂首静立,仿佛在认真聆听,实则心神内敛,等待着那预料之中的变故。
他能感觉到,御座之上的那道目光,偶尔会如同无意般扫过他和太子朱标。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朝会进行过半,不少官员已经开始有些精神懈怠之时,朱元璋忽然开口,打断了正在奏报户部钱粮收支情况的户部尚书。
“好了,这些琐事,容后再议。”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整个奉天殿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群臣,最后落在了毛骧身上:“毛骧。”
毛骧立刻出列,跪倒在地:“臣在。”
“朕让你查的,关于市井流言污蔑晋王一事,查得如何了?”朱元璋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来了!所有朝臣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毛骧和晋王朱棡身上。朱标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
毛骧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朗声道:“回禀陛下,经臣连日查探,已初步查明,市井流言确系有人恶意散播,意在污蔑晋王殿下,离间天家父子,动摇朝廷根基!”
“哦?”朱元璋眉梢微挑,“是何人如此大胆?”
毛骧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继续道:
“据抓获的散播流言者供认,他们皆是受人指使,但指使者身份隐秘,经过数道转手,目前……目前线索大多指向一些来历不明的钱财和几个已然潜逃的中间人。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臣在追查过程中,发现一条重要线索,可能与流言源头有关。
东宫侍卫副统领赵奎,近日无故称病,而其形貌特征,与臣所获知的、可能与此事有关的某个关键人物,颇为相似。
且据下面人偶然忆起,去年年底,曾见赵奎与形迹可疑、疑似来自漠北的胡商私下接触。臣……臣不敢隐瞒,特此禀报,请陛下圣裁!”
“轰!”
毛骧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在朝堂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东宫侍卫!赵奎!漠北胡商!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所蕴含的信息量,足以让所有朝臣头皮发麻!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构陷亲王了,这是直接牵扯到了储君和可能存在的通敌嫌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毛骧和朱棡身上,猛地转向了御座之侧的太子朱标!
朱标的脸色,在毛骧说出“赵奎”和“漠北胡商”的瞬间,就已变得煞白,毫无血色。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但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
他万万没想到,毛骧竟然会在朝会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矛头直接指向东宫,甚至还牵扯出了“漠北胡商”这等要命的事情!老三……他这是要彻底撕破脸皮,将他往死里逼啊!
“父皇!”朱标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带着一丝颤抖,“毛指挥使此言,实乃凭空臆测,污蔑构陷!赵奎乃是东宫宿卫,忠心耿耿,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至于什么漠北胡商,更是子虚乌有!儿臣……儿臣恳请父皇明察,还儿臣,还东宫一个清白!”
他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显得既委屈又悲愤。
然而,他的辩解,在毛骧抛出的“重磅炸弹”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龙椅上那位至尊的裁决。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太子,又扫了一眼站在原地、神色平静无波的晋王朱棡,最后将目光重新落在毛骧身上。
“毛骧,”朱元璋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你可知,构陷储君,是何等大罪?”
毛骧以头触地,声音坚定:“臣深知!臣所言,句句皆有查证,绝非凭空捏造!
人证(散播流言者及王焕)、间接物证(赵奎特征吻合、疑似接触胡商)俱在,臣不敢有丝毫隐瞒!如何决断,全凭陛下圣心独断!”
朱元璋沉默了。
奉天殿内,静得可怕。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有朝臣都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天子的脸色,更不敢去猜测这桩惊天大案最终会如何收场。
朱棡依旧垂首而立,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他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父皇生性多疑,尤其是对结党营私、里通外国之事,更是零容忍。
毛骧抛出的线索,虽然还不能直接定罪,但足以在父皇心中种下一根深深的刺!对太子信任的刺!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朱元璋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太子朱标,御下不严,致使东宫侍卫卷入是非,嫌疑难清,即日起,于东宫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外出!东宫一应事务,暂由詹事府协同处理。”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继续严查此案,涉事人员,无论身份,一查到底!尤其是赵奎及其与漠北往来之事,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晋王朱棡,”朱元璋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朱棡身上,深邃难明,“身陷流言,受此无妄之灾,朕心甚慰你之沉稳。北伐在即,你当好生筹备军务,勿因此事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