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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洒在盛京城的上空,将白日的喧嚣与浮躁一点点吞噬、沉淀。金佛寺内,万籁俱寂,唯有凛冽的北风掠过殿宇飞檐,发出如同呜咽般的低啸。我的禅房,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叶孤零零的扁舟,油灯那点昏黄的光晕,是我与这无尽黑暗和内心迷茫抗争的微弱火炬。

指尖拂过怀中那卷《阎魔德迦金刚怒目密法真诀》,冰凉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我保持清醒的刺激。宏毅探查耶稣圣心堂无功而返的消息,像一盆彻骨的冰水,不仅浇熄了我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更让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金佛,这尊牵动着无数势力神经、沾染着高僧鲜血的圣物,它究竟隐匿在何处?难道我那基于梦境启示和五行推演的大胆猜想,真的只是绝境中滋生的荒谬幻影?它是否早已在那伙神秘喇嘛的操纵下,突破了看似严密的封锁,远遁漠北?又或者,它就像一个冷酷的旁观者,正藏在某个我们视而不见的角落,静静地嘲弄着全城上下这场徒劳无功的疯狂?

我闭上双眼,强巴坚赞上师圆寂前那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洛珠师兄临行时那沉重如山、充满托付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不能放弃!我深吸一口带着禅房特有檀香味的冰冷空气,再次盘膝坐稳,摒弃杂念,尝试引导体内那微弱却坚韧的气流,依照《密法真诀》中玄奥的路径缓缓运转。灵台逐渐放空,感知向四周延伸,试图超越这纷繁复杂的表象世界,去捕捉那冥冥之中可能存在的一线天机,一丝属于金佛的、微弱的灵性回响。

就在我于内心无尽的迷雾中艰难跋涉、试图寻得一丝光亮之时,盛京城的另外几个角落,几股足以影响案件最终走向的暗流,正以截然不同的姿态,在夜色掩盖下汹涌激荡,演绎着各自的谋算与挣扎。

北市场,英九堂总舵,深处密室。

奢靡的暖香尚未完全散去,如同无形的纱幔,在空气中缓缓飘荡。这香气混合着高级烟草的醇厚与男女情欲过后特有的甜腻气息,在昏暗暧昧的灯光下,编织出一张令人沉溺的网。花蛇姐,此刻如同一只刚刚饱餐一顿、餍足而慵懒的母豹,软软地蜷在铺着昂贵苏绣的软榻上。真丝睡袍的腰带松垮地系着,仿佛随时会滑落,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腰臀曲线,大片雪白细腻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在灯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带着情潮褪去后的细腻红晕。她纤长如玉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精致的象牙烟嘴,顶端那点猩红在昏暗中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难以完全平复的心跳。每一次悠长的呼吸,都带动着身体难以自抑的、细微而愉悦的痉挛,那是身体在极致欢愉后,仍在回味与释放的余韵。

马如龙已穿戴齐整,深色中山装熨帖得不见一丝褶皱,每一颗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擦拭得锃亮,反射着微弱的光,重新包裹起那位掌控着庞大秘密网络、心思深沉如海的军统站长形象。他站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旁,并未拉开,只是背对着软榻,静静聆听着身后女人那带着独特鼻音、混合着沙哑与磁性的汇报。

“当家的,”花蛇姐的声音像被最细的砂纸打磨过,带着事后的慵懒,却也透出江湖女子特有的干练与锐利,“下面能撒出去的兄弟,眼线,能动的‘暗桩’,我都发出去了。码头、车行、妓院、赌档,黑市,连那些专做偏门生意的暗门子,但凡是能‘踩盘子’、能听到风声的地方,都像过筛子一样,反复过了几遍。”她蹙起精心描画的远山眉,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一个个缭绕的烟圈,仿佛要将心中的烦躁也一并吐出,“可那个斗笠人……真他娘的是个鬼影子!”她的语气带上了几分狠厉,“来无影,去无踪,一点腥味儿都没留下。就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在了这盛京城里。”

马如龙缓缓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窥探不出丝毫情绪:“拜火教那边呢?有什么新的发现?”

“拜火教?”花蛇姐嘴角勾起一抹充满讥诮的弧度,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纤指,优雅地弹了弹烟灰,“那帮装神弄鬼、行事乖张的疯子,在平安巷弄出那摊血糊淋拉、吓破人胆的场面后,估计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不知道缩到哪个耗子洞里去了,或者干脆就脚底抹油,溜出城了。最近城里风平浪静,水面下也没起什么波澜,没见到啥扎眼的生面孔。”她顿了顿,抬起那双妩媚却暗藏锋芒的眼眸,目光变得精明而审慎,直直地看向马如龙,“当家的,要我说……咱们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稳坐钓鱼台,静观其变,看看风色再说。”

她微微支起身子,这个动作让睡袍又滑落几分,露出圆润光滑的肩头,语气带着冷静的分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盛京城,水太深,王八也多。咱们英九堂,在北市场、平安巷这一亩三分地,仗着弟兄们敢拼敢杀、不怕见血,还算立得住脚,说话有点分量。可跟漕帮那帮靠着水路吃饭、徒子徒孙遍布河道两岸的,还有八旗社那些靠着祖上荫庇、关系网盘根错节、在官面上都说得上话的地头蛇比起来,咱们这点家底,还是薄了点。”她轻轻摇头,“他们人多势众,财大气粗,底蕴深厚。真要是撕破脸皮硬碰硬,咱们未必能讨到好去。这趟浑水,太深太浊,犯不着为了上面那些老爷们的功绩和顶戴,把咱们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根基都搭进去。万一折了本,损兵折将,那时候哭都找不到坟头。”

马如龙走到榻边,坐下,伸手轻轻抚摸着花蛇姐光滑细腻的脊背,动作带着事后的亲昵与占有,但他的眼神却依旧冷静如冰,不见丝毫情欲迷离:“嗯,你看得清楚,想得透彻。”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郑少真急于立功站稳脚跟,像只没头苍蝇四处乱撞;林政涛认死理,一条道跑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徐文昭那条毒蛇,阴险狡诈,躲在暗处不知在算计什么。我们军统,首要任务是维护战时后方稳定,清除日伪残余势力,搜集共党活动情报。这寻佛破案,本就不是我们的主业,掺和太深,反而容易引火烧身。静观其变,保存实力,伺机而动,方为上策。”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时局的精准判断和对自身集团利益的冷酷权衡,仿佛世间万物,包括方才的肌肤之亲,都可以放在利益的天平上衡量。

中统某处隐秘据点,窗户被厚厚的帘幕遮挡,密不透风。

房间里烟雾缭绕,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几乎凝固。徐文昭阴鸷的脸在台灯有限的光晕下显得半明半暗,如同博物馆里那些表情凝固、透着阴冷的古代石俑。他听着几个心腹特务的低声汇报,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灰白的烟灰,弯曲欲坠,他却恍若未觉。

“主任,郑少真这手玩得忒阴险了!”一个脸颊瘦削、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的特务压低声音,语气充满愤懑,“让咱们去查什么狗屁内鬼和斗笠人,这分明是块烧得通红、谁碰谁烫掉一层皮的烙铁!金佛寺那帮喇嘛,一个个骨头硬得像铁疙瘩,林政涛那边听说大刑伺候,老虎凳、辣椒水都上了,也没撬开几张嘴。咱们要是下手没个轻重,真弄出几条人命来,到时候金佛找不回来,这戕害方外之人、刑讯逼供致死的黑锅,肯定得扣在咱们中统头上!他郑少真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是驱虎吞狼,引火烧身啊!”

徐文昭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哼声,仿佛毒蛇在黑暗中吐信。他慢慢抬起眼皮,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冰冷而锐利,像两把刚刚磨好的匕首:“郑少真……他想借我这把刀,替他清理门户,铲除异己,或者干脆让我替他背这口又黑又沉的大黑锅,打得真是一手好算盘。” 他嘴角肌肉扯动,露出一丝没有任何温度、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他不是想查吗?行啊,那我们就好好地、彻底地、‘查’他一查!”

他身体微微前倾,台灯的光线将他脸上本就深刻的阴影拉得更加扭曲诡异,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狠劲:“传我的话,暂时放下金佛寺那边那些硬骨头。集中我们所有能动用的资源,所有的眼线、监听设备、内线关系,给我钉死郑少真!查他每天见了什么人,收了什么礼,银行账户里不明不白的进项,他老婆孩子平时都跟哪些人来往,他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有没有突然阔绰起来!把他从空降到盛京那天起,所有的底细,所有的交往,都给我翻个底朝天!那个斗笠人来无影去无踪,神出鬼没,保不齐……就和咱们这位看似道貌岸然的郑组长,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呢?” 他刻意顿了顿,让“见不得光”四个字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环视一圈手下,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冷匕首,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只要抓到一丝把柄,哪怕只是捕风捉影,含糊其辞,我们就能抓住不放,大作文章,无限放大!到时候,我看他郑少真还怎么在盛京立足!让他身败名裂,滚回南京吃自己!”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森然,带着一种对价值扭曲的冷酷认知,“至于那尊金佛……丢了也就丢了!只要它没流出中国国境,没落到日本人或者共产党手里,在谁那儿,对我们中统来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借这个机会,我们能扳倒谁,能拿到多少政治资本,能在派系斗争中占据多少优势!破了郑少真这条线,我在南京那边,就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好处!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主任高见!”几个特务齐声低应,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如同豺狼看到猎物般的狞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扳倒郑少真后,他们随之水涨船高的风光景象。

公安局,林队长办公室。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这里的气氛,与另外两处的阴冷算计或审时度势截然不同,充满了近乎悲壮的、令人窒息的焦灼与不甘。林政涛像一头被囚禁在无形牢笼中的受伤猛虎,双眼赤红,布满了蛛网般密布的血丝,在挂满城区详细地图、写满各种线索符号、人名和巨大问号的白板前,来回踱步。脚下的皮鞋与冰冷的水泥地面反复摩擦,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哒哒”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敲打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烟灰缸早已堆满,像一座小小的、象征着绝望与疲惫的坟茔,办公室里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劣质烟草燃烧后的辛辣气味,以及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混合了多日未换洗的汗水和深入骨髓的疲惫的酸馊气息。

“兄弟们!”林政涛猛地停下近乎机械的踱步,转过身,面向办公室里同样满脸油光、眼窝深陷、却强打着精神的几位骨干刑警。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声带已被连日的焦虑、怒吼和不眠不休磨破,但那嘶哑之中,却蕴含着一种磐石般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惨烈,“我知道!大家都很累!身心俱疲!压力大得快要炸开!外面的人戳着脊梁骨骂我们是饭桶!是废物!上面的长官像催命符一样,一天几个电话!家里的老婆孩子可能都好多天没正眼瞧见咱们了!”

他挥舞着手臂,青筋暴起的手指,猛地指向白板上强巴坚赞上师那慈悲而庄严的照片,以及旁边四位年轻遇难僧人充满朝气的面容,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红,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但是!看看他们!看看强巴上师!看看这四位小师父!这尊金佛,它不仅仅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它上面沾着德高望重的高僧的血!关系着五位佛门弟子活生生的性命!它是在我们盛京的地界上丢的!是在我们警察理应最严密保护的地方被偷走的!这关系到我们身上这身警服的尊严!关系到头顶的国徽还亮不亮!关系到盛京城两百多万老百姓,还能不能相信我们这群穿制服的人,能保护他们的身家性命,能维持这一方的太平!”

他的拳头,裹挟着多日来的愤怒与不甘,重重砸在白板上“月牙疤喇嘛 - 却吉嘉措”那几个用红笔圈出、显得格外刺目的字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震得白板都微微颤抖:“我林政涛,不信这个邪!这伙喇嘛不是鬼!他们也是爹生娘养,吃五谷杂粮,拉屎放屁的活人!带着那么大、那么沉、那么显眼的一尊金佛,他们能飞上天不成?!他们一定还藏在盛京的某个角落里!某个我们还没有想到,或者想到了却忽略了的地方!就算掘地三尺,把盛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们给我抠出来!”

他再次召集手下所有还能动弹的骨干,将所有的线索、口供、勘察记录,如同面对一团纠缠不清、毫无头绪的乱麻,再次铺开在巨大的会议桌上,试图找到那个最关键、最细微的死结,将其解开。“强巴上师临终前,耗尽最后力气,明确指向他们来自漠北,最终目的是要回漠北……盛京往北,通往草原的所有关卡,公路、铁路、小道,我们查得最严,几乎是寸寸排查,日夜不停,他们怎么可能带着那么显眼的目标,像土行孙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去?除非……他们压根就没想立刻走!还在盛京有未完成的事!或者,他们有我们不知道的、极其隐秘的、可能直通城外的秘密通道!再或者……他们用了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极其狡猾的方法,把金佛藏了起来,就藏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灯下黑!”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香烟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每个人都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疲惫、困惑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一座巨大无比、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之中,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希望渺茫。

就在这令人窒息绝望的僵持时刻,办公室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被“砰”地一声猛地推开,一名年轻警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帽子歪斜,满头大汗,也顾不上立正敬礼,急声喊道,声音都变了调:“队……队长!八……八旗社!八旗社的巴图鲁老大派人来传话,说有十万火急、关乎金佛案天大的重要情况,必须当面跟您说,请您立刻移步八旗社总堂!来人还在外面等着!”

“巴图鲁?”林政涛眉头猛地拧成一个疙瘩,如同纠结的铁链。八旗社是盛京地面上历史最悠久、势力盘根错节、弟子遍布三教九流的老牌帮会,平日里与官府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些隐隐的对抗。此刻突然主动找上门,还是关乎眼下最棘手的金佛案,并且用了“十万火急”、“天大的重要情况”这样的字眼……他心念电转,各种可能性在脑中飞速闪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那件沾满烟灰、皱巴巴的警服外套,胡乱套在身上,同时对部下吼道:“备车!立刻去八旗社!你们几个,继续分析,不要停!等我回来!”

八旗社总堂。夜色中,门楼高耸,灯笼摇曳。

气氛与警察局的压抑紧绷、绝望焦灼迥然不同,充满了江湖帮派特有的草莽气息与一种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的、不容侵犯的威势。大堂内香火缭绕,供奉的武圣关羽像目光如炬,手持青龙偃月刀,仿佛在无声地审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的忠义与胆色。巴图鲁早已得到通报,亲自站在大门内的青石台阶上迎候。他穿着一身暗紫色团花锦缎袍子,拇指上套着个翠绿欲滴、水头极足的硕大玉扳指,身后雁翅般排开站着几名同样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精光四射、一看就知是练家子的精悍汉子。

“林队长!哈哈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巴图鲁声若洪钟,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豪爽与不容小觑的气魄。

“巴图鲁老大,客气话就不多说了,”林政涛抱拳还礼,神色严峻如铁,目光锐利如鹰,开门见山,“听说有紧要消息?关乎金佛案?”

“里面请!茶已备好!”巴图鲁也不废话,侧身将林政涛让进内堂一间布置典雅、博古架上陈列着不少古玩、却又不失武风彪悍的静室,亲手关上了厚重的、隔音极好的楠木门,挥手屏退了左右随从。

室内顿时只剩下两人,空气中飘荡着上等武夷岩茶的袅袅香气。巴图鲁脸上的豪爽笑容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凝重,他压低了些声音,道:“林队长,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知道您为了金佛寺的案子,心力交瘁,快把整个盛京城的耗子洞都掏了一遍了。我手下有个弟兄,浑号‘夜猫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手脚利落,眼神毒,晚上看东西跟白天似的。强巴佛爷遇袭那天晚上,他正好在离那条巷子不远的地方,办点……呃,不太方便明说的私事。”

林政涛精神一振,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巴图鲁,仿佛要从他脸上读出每一个字的分量。

巴图鲁端起茶杯,却没有喝,继续用那种带着江湖秘辛意味的低沉语调说道:“他亲眼看见,那伙人动手之后,训练有素,立刻四下分散逃跑,意图混淆视听。但其中有一个蒙着脸的家伙,身手特别快,下盘极稳,跟其他人慌不择路都不一样,他是单独一个人,认准了方向,脚下生风,直接往北边窜了!‘夜猫子’觉得这人行迹反常,心里起疑,就仗着身手跟了上去。”

“跟到了什么地方?”林政涛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追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那家伙滑得像条成了精的泥鳅,对地形熟悉得可怕,专挑黑灯瞎火、七拐八绕的小胡同钻,”巴图鲁描述着,仿佛身临其境,“‘夜猫子’不敢跟太紧,怕打草惊蛇,把自己也折进去,就这么凭着经验和感觉一路远远吊着,眼瞅着他……穿过几条污水横流的小巷,绕过几个堆满垃圾的死角,最后像地老鼠一样,钻进了‘洋楼’ 旁边那片富人区和教会宅邸所在的区域里,然后……就在一个拐角,就像鬼一样,没了踪影!任凭‘夜猫子’怎么找,都再没见到!”

“洋楼?耶稣圣心堂?”林政涛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混杂着震惊、兴奋与难以置信的战栗电流,瞬间窜过他的整个脊背,让他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

“对!千真万确!就是那个法国教堂的地界!”巴图鲁放下茶杯,语气笃定,不容置疑,“那地方,林队长您也知道,住的非富即贵,还有很多洋人神父、修女,巡逻的警察和教堂自己雇的护卫都不少,戒备不算森严,但眼线多。我们的人不太方便靠太近,也没理由长时间蹲守,容易惹麻烦。之后几天,我心里也放不下这事,特意让几个机灵的生面孔兄弟,装作走街串巷的小贩或者找活干的路人,在那一带多转悠了几圈,留意各种动静。可惜,没再见到那家伙的影子,就像是彻底人间蒸发,从世上消失了一样。”

巴图鲁提供的这条线索,其价值远超黄金!一个在袭击现场出现的、行为模式异常、与其他同伙截然不同的蒙面人,在同伴成功吸引官方注意力后,独自一人,目标明确地潜入了教堂所在的特殊区域,并在此神秘消失!

这绝非可以用巧合来解释的偶然事件!它像一道撕裂厚重浓雾的、无比强烈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一个之前因为其背景特殊、看似荒诞而被所有人下意识忽略或否定的可能性!那伙盗取金佛、手段狠辣的喇嘛,果然与那座背景特殊、受条约保护的耶稣圣心堂,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甚至可能极其深厚的关联!

林政涛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起来,多日来积压的疲惫、挫败和焦虑仿佛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手在漫长追踪后,终于无比清晰地嗅到猎物确切踪迹时,那种极度的兴奋、凌厉的杀机与志在必得的决心。他强压下几乎要冲出胸膛的激动,猛地站起身,向巴图鲁郑重地抱拳行礼,语气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敬意:“巴图鲁老大!雪中送炭,患难见真情!这份情义,林某个人和盛京警察厅,都铭记在心,永世不忘!此事关系重大,牵涉极广,还请贵社弟兄务必守口如瓶,暂时不要对外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林队长放心!江湖规矩,义字当头!我巴图鲁懂!绝不给您添乱,也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巴图鲁也站起身,拍着厚实的胸脯,声若金石相交,给出庄重的承诺。

离开八旗社那气氛凝重的总堂,坐进那辆等待已久的黑色轿车,林政涛脸上的阴霾与疲惫被一种锐利如刀的光芒所取代。他靠在冰凉的皮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整合着刚刚获得的爆炸性信息。袭击者、行为异常、北向、洋楼、消失……这些之前看似孤立、模糊的线索碎片,此刻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无比清晰地指向了一个具体得令人心惊肉跳的方向——洋楼!

然而,巨大的兴奋过后,更加巨大和现实的难题,如同冰山般浮出水面。天主教堂,那不是普通的民宅或商铺,那是法国主教的驻地,是受领事裁判权保护的区域,是洋人在盛京乃至整个东北的一块“法外飞地”,地位超然,敏感无比。没有确凿无疑、铁证如山的证据,没有外交部层面的正式照会和协调,仅仅凭借盛京警察厅的力量,想要进入其中搜查,简直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一旦硬闯,引发的将不仅仅是办案受阻,而是可能升级为国际纠纷,外交事件,那个后果,绝不是他一个小小刑警队长,甚至不是郑少真能够承担得起的!

“去教堂区!绕着外围开,慢点,注意观察!”林政涛对前排的司机沉声下令,他需要亲自去感受一下那个地方,用警察的直觉去触摸那里的氛围。

轿车缓缓行驶在教堂区外围那些整洁而安静、与普通市民区截然不同的街道上。冬日的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张牙舞爪的枝桠,在惨淡的星光和远处偶尔掠过的车灯映照下,如同一个个扭曲的鬼影。远处,耶稣圣心堂那高大巍峨的哥特式钟楼轮廓,在沉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肃穆与神秘,尖顶上那个巨大的铁十字架,如同一个沉默的、来自异域的巨人,正以一种冷漠而疏离的姿态,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脚下这座纷扰混乱的东方城市。那片区域灯火零星,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与威严,与周围街区的市井气息格格不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内外隔绝开来。

林政涛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堡垒般的教堂建筑,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硬闯是绝对不行的,那是自毁前程,甚至可能掉脑袋。公开调查?以什么理由?对方完全可以以外交豁免权和宗教神圣性为由,轻易地将他们拒之门外,甚至反咬一口。那么,摆在面前的,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也是最考验耐心和技巧的路——秘密监控,外线蹲守。

“回局里!”他不再犹豫,果断下令,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决断,“立刻召集一队人手!要最机灵、面孔最生、反应最快的弟兄!带上望远镜、照相机,配发武器,但要绝对隐蔽!给我立刻部署对耶稣圣心堂所有出入口、周边围墙、以及附近所有制高点的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秘密监视!所有进出人员,无论男女老幼,神父修女还是达官贵人,所有车辆,哪怕是送菜拉货的,都给我详细记录在案!特别注意发现任何形迹可疑、眼神不对、或者符合喇嘛身形、气质特征的人!记住,是秘密监视!没有我的直接命令,谁也不准暴露身份,不准靠近教堂主体建筑,不准与任何教堂人员发生冲突!违令者,以通敌论处,军法从事!”

冰冷的命令被迅速而无声地传达下去。一场针对耶稣圣心堂的、如同蜘蛛布网般的无声监视与蹲守,在这寒冷彻骨的冬夜里,悄然展开。盛京城的夜色,似乎因此而变得更加深邃难测。

而与此同时,在金佛寺那间清冷孤寂的禅房中的我,对于八旗社与林政涛之间这场决定性的会面,对于警方已经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犬般将目光死死聚焦于耶稣圣心堂的隐秘行动,依旧一无所知。我依旧被困在宏毅探查失败所带来的巨大阴影里,如同困兽般在思维的牢笼中冲撞,苦苦思索着那可能存在的、被常规经验和逻辑思维所忽略的、最关键的蛛丝马迹。

“形非其形,方位为真……”“金性不朽,藏锋于钝……”我反复咀嚼、品味着梦中所闻的那几句充满玄机的箴言,试图从中榨取出更深一层的、指向真相的密码。“藏锋于钝”……“钝”……难道仅仅是指外表看起来平凡、不起眼,用以隐藏内在的锋芒吗?还是另有所指,暗示着藏匿的载体本身,其外在形态就是一种看似普通、甚至“钝拙”、不引人注目的金属之物?十字架,其形态尖锐,象征着牺牲与救赎,似乎与“钝”的含义相去甚远……

就在我因为这个石破天惊的想法而心神巨震、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之际,禅房那单薄的木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充满不善意味的急促脚步声,紧接着,是云丹师父那惊慌失措、带着明显哭腔和恐惧的嘶哑呼喊,如同丧钟般敲响在寂静的夜空里:“扎西!扎西诺布!不好了!祸事了!中统……中统的徐主任,带着大队人马,荷枪实弹,把……把咱们寺院前后门都给堵了!他们指名道姓,要……要抓你回去问话!说你有重大嫌疑,是……是勾结外贼的内鬼!他们要来抓你了!”

徐文昭的屠刀,终于不再掩饰,带着冰冷的寒光,毫不留情地挥了下来!前方,林政涛可能已经无限逼近了真相的核心区域;而后方,徐文昭精心编织的罗网,已然带着致命的杀机,骤然收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禅房中那冰冷而带着檀香余味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怀中那卷关系重大的《密法真诀》藏匿得更加稳妥隐蔽,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有些褶皱的僧袍,仿佛要拂去所有的尘埃与不安。眼神在最初的剧烈震动之后,迅速恢复了古井般的沉静与深邃,只是在那沉静之下,是如同磐石般的坚定与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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