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机械厂的铸造车间里，灼热的铁水在熔炉中翻滚，迸溅的火星在昏暗的车间里划出转瞬即逝的光弧，将墙上“安全生产”的标语映照得忽明忽暗。
向志学俯身在新设计的砂型模具前，手中的游标卡尺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突然，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卡尺的读数明确显示，模具的关键定位孔存在0.2毫米的细微偏差。
“李师傅，”向志学的声音依然沉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这个浇口的倾斜角度，是不是被人调整过？”
李师傅的身子猛地一僵，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他缓缓转身，粗糙的手指不自觉地搓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下摆，眼神飘忽不定：“这个…这个确实是王副科长让改的。他说…说这样出模快，能提高生产效率……”
话音未落，一滴汗水已从他的额角滑落，在布满铁屑的地面上洇开一个小点。
就在这时，两个年轻工人在不远处的铣床旁交头接耳，他们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如同车间里弥漫的金属粉尘，无孔不入地钻进向志学的耳朵：
“你听说了吗？向工在原厂就手脚不干净…偷卖图纸被发现了，这才灰溜溜地跑到咱们这小庙来…”
“嘘！你小点声…不过说真的，他那些图纸来得是有点蹊跷。哪有这么巧，一来就解决了厂里的老大难问题？”
这样的场景，近来越发频繁地出现，如同车间里永远扫不净的铁屑，无孔不入。
午休时分的食堂里，向志学端着饭盒走向往常的位置，却发现四周的空位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更明显的是，打饭窗口前，刘阿姨垂着眼皮，手腕一抖，给他的红烧肉分明少了一勺。
面对这些无处不在的排挤，向志学只觉得胸口发闷。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下午的技术研讨会上——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十几个人围坐在长条桌旁。
当向志学讲解完新工艺方案后，王德成扶了扶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
向工的设计理念确实相当精巧。他故意停顿，但是，这套思路毕竟沿用的是原厂的技术路线。咱们用着，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说到这里，他特意加重了二字的发音，仿佛在品尝着什么特殊滋味。
镜片后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向志学身上：
咱们用着，心里总觉得...不太合适，也不太踏实。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一个年轻技术员忍不住开口：可是王副科长……
问题是要解决，王德成打断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但更要讲究方式方法。我们不能因为追求效率，就忽略了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向志学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专业态度：王副科长，这个方案虽然借鉴了原有思路，但我在关键部位做了三项重要改进：第一，浇注系统重新设计，废品率可以降低15%；第二……
这些改进确实很精彩，王德成再次打断，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核心思路还是那个思路，就像一件衣服，再怎么改，布料还是原来的布料。
会议室里陷入尴尬的沉默。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海厂长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想起上周去局里开会时，领导特意提到要大胆启用专业人才，还询问了向志学的情况。当时他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了，但现在看来，厂里这种排斥技术创新的风气，确实该整治了。
只是……王德成在厂里根基很深，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向志学的指节在桌下微微发白，但他很快调整呼吸，目光沉静地迎向王德成：
王副科长说得对，技术人员的底线确实要守住。
他声音平稳，却让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所以我想请教一下，您认为这套改良方案中，哪些具体细节触及了技术人员的底线？
王德成显然没料到向志学会如此直接地反问，镜片后的眼睛因错愕而微微睁大。他下意识地避开那道平静却锐利的目光：这个……整体思路就...
既然是技术研讨会，向志学打断他，从文件夹中取出厚厚一叠图纸，我们就该用技术说话。
他将原厂图纸与自己的改良方案并置，用红笔清晰圈出几处关键革新：如果这些都是原厂思路，那我倒要请教，原厂何时有过这些设计？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翻动图纸的沙沙声。几个年轻技术员已经凑上前来仔细比对。
我在这个位置增加了双向浇道，向志学的手指在图纸上移动，在这里改进了排气系统，还有这个全新的冷却回路设计……如果这些都是原厂思路，那我倒要请教王副科长，原厂什么时候有过这些创新？
王德成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修改...
细枝末节？向志学拿起一个样品零件，就凭这些细枝末节，我们把成品率从75%提升到了92%，使用寿命延长了三倍。如果这都算是细枝末节，那什么才是核心技术？
他环视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声音铿锵有力：我理解大家对技术来源的顾虑。但我们要搞清楚，借鉴思路和照搬图纸是两回事。就像厨师做菜，用的都是同样的食材，但真正的价值在于烹饪的技艺和创新。
刚才说话的中年女技术员忍不住点头：向工说得对，这已经完全是一个全新的设计了。
更何况，向志学环视会议室，如果按照王副科长的标准，那我们现在用的车床是沈阳第一机床厂的设计，铣床借鉴了德国技术，是不是这些都该停用？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笑声。王德成的脸色已经铁青，他猛地站起身：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在就事论事。向志学平静地说，技术研讨，就该用技术说话，而不是用标签压人。如果王副科长对我的方案有具体的技术性质疑，我随时恭听。
会议室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向王德成。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技术性问题都没能提出，只是重重地坐回椅子上。
会议结束后，几个年轻技术员围住向志学：
向工，刚才真是太解气了！
您能把那些图纸借我们学习吗？
向志学点点头，目光却望向独自离开会议室的王德成的背影。他知道，这场技术之争，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