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屋子里只剩下她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张婶带着怜悯的沉默。怀里牧尘单薄而温热的体温,像一根细弱的丝线,勉强将她从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灼痛与冰冷中,一点点拉回现实。
她缓缓松开手臂,却仍紧紧握着牧尘冰凉的小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理智告诉她这是迷信,是荒唐的,可作为一个走投无路的祖母,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像黑暗尽头的一点萤火,诱得她心口发疼。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孙子的手背,终于抬起浑浊的、带着一丝挣扎与卑微期盼的眼睛,望向张婶。
“他张婶……” 她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这……这都啥年月了,现在……现在还有人信这个?真……真能管用?”
“怎么没人信!” 张婶像是终于等到了她态度的松动,身子往前倾了倾,语气笃定了不少,仿佛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小时候在村里,就见了好几个娃儿这样!要么掉河里呛了水,要么从高高的土炕上摔下来,之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呆呆傻傻,不哭不笑,眼珠子都不会转悠了。家里老人就拿着件娃儿贴身穿的、带着体温气味的衣裳,到出事的地方,一边走一边喊娃儿的名字,家里人在屋里头帮着应声,连着叫上三晚上,多半就能把魂儿给叫回来!我们邻村就有一个娃,冬天掉冰窟窿里了,捞上来后,跟牧尘现在这模样,不差分毫!后来他奶奶不信邪,就这么叫了三晚魂,没过几天,那娃儿就又跑又跳,跟没事人一样了!”
向奶奶指尖猛地一抖,一根掐了一半的豆角筋从指缝滑落,“啪嗒”一声掉进浑浊的盆水里,溅起几星无奈的水花。一股混杂着荒诞与微弱希望的情绪在她衰老的胸膛里冲撞。
理智告诉她这太虚妄,可情感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不肯松手。
“真能……真能管用吗?”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了一瞬,随即又聚焦起来,里面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光。
“我这心里头……没底啊。万一……万一没用可咋办?不是白折腾孩子,也让人看了笑话?可……可要是不试,就这么干看着他一天天熬着,魂不守舍地熬下去吗?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哪怕……哪怕只有一成,不,半成希望,也得抓住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大孙子就这么……就这么毁了啊……”
“哎哟,老姐姐,心诚则灵!” 张婶拍了拍手上沾着的菜屑和雨水,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劝导。
“总比干看着孩子这么熬着强吧?试试又不吃亏,又没啥坏处。再说,不是还有牧晨吗?让孩子帮忙在屋里应话,孩子的声音亮,阳气足,穿透力强,说不定……更灵验呢?”
送走张婶,雨势渐渐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哭泣。天边透出些被泪水洗过的、微弱而惨白的光亮。
向奶奶把豁口的铝盆往旁边用力一推,浑浊的水泼洒出来,浸湿了一小片地面。她独自坐在小马扎上,佝偻着背,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内心却在经历着惊涛骇浪。
她反复咀嚼着张婶的话,每一个字都放在心里的天平上称量。
理智的天平一头写着“封建迷信”、“惹人笑话”,沉甸甸地往下坠;
而情感的天平另一头,只放着牧尘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却重得足以将一切世俗的考量掀翻!
“志学和秀儿肯定嫌这是迷信,他们懂啥?他们眼里只有厂里的机器,只有哭声响亮的牧晨!他们哪懂得孩子丢了魂是啥滋味?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吗?这是走投无路了啊!”
她在心里对着假想的儿子儿媳嘶吼,苍老的面庞因为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大孙子不能就这么毁了……不能……”
直到最后一丝惨淡的余晖也彻底沉进西边连绵的、冰冷的屋顶线后,四周被灰蓝的暮色吞噬,她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口浊气,随即,一个沉重的、仿佛用铁锤砸下的念头,在她心中轰然落定——试!必须试!哪怕只有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哪怕前路是万人嗤笑的悬崖,她也得闭着眼跳下去!
等到晚上,向爸向妈下班回来,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潮湿的、疲惫的雨气。刚换下沾着泥点的工装,向奶奶就迫不及待地、几乎是扑过去一般,把那个在她心里煎熬了一下午的“叫魂”想法,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
向爸听完,眉头立刻锁紧了,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错愕和为难:“妈,您这……这都从哪儿听来的?这法子太老了,现在谁还信这个?咱们得相信科学,孩子是心理问题,得慢慢疏导。这要是传出去,我在厂里……”
“是啊妈,” 向妈赶紧接话,语气带着安抚,却也透着不认同,“我们知道您着急,我们心里也跟火烧似的。可这事儿……它不靠谱啊。孩子现在需要的是安静,是咱们的耐心陪伴。您这么一弄,大张旗鼓的,再惊着他,不是更坏事吗?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啊?”
“别的办法?你们还有啥办法?!” 向奶奶心头那把憋闷了许久的邪火,被儿子儿媳这话像浇了油一样。
“噌”地一下窜起了丈高!她枯瘦的手掌猛地抬起,重重拍在面前的木头桌沿上,震得上面的碗碟一阵心惊肉跳的“叮当”乱响!
这两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心里痛骂。
孩子都成这样了,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他们还在乎那点可怜的面子?=
当初牧尘摔在地上,满脸是血的时候,他俩围着牧晨转悠、心肝宝贝地哄着的时候,咋不想着别人笑话?
现在倒嫌我老婆子折腾了? 她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里面布满血丝,厉声质问,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失望而尖锐发抖:“那你们说!你们说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他天天跟块木头似的杵在那里?!跟个没了魂的空壳子一样?!上次我喊他吃饭,嗓子都快喊哑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叫‘缓阵子’?!这叫‘没事’?!你们的眼睛是瞎了吗?!”
“妈,您别激动!” 向爸试图压住火气,声音也拔高了些,“我们不是不关心牧尘!可您这法子,它本身就是错的!我们不能因为着急,就走歪路啊!这要是让人知道了,脊梁骨都得被人戳断!”
“歪路?戳脊梁骨?” 向奶奶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更加凄厉,“耽误这几天,你们早干嘛去了?!当初要是能多瞅牧尘一眼,多问他一句疼不疼,他也不至于憋成这样!心里头也不至于堵得连魂儿都留不住!现在说这些,不过是嘴上说说,拿来应付我这个老婆子!”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猛地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撂下最后通牒:“好!你们不信!你们不愿意弄!嫌丢人!我自己弄!我用我这条老命去弄!”
说完,向奶奶不再看儿子儿媳那瞬间变得难看至极的脸色,猛地一转身,脚步踉跄却异常决绝地往里屋走去,留下一地冰冷的绝望和斩不断的亲情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