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带着北疆的风尘和那个足以搅动整个帝国中枢的消息,如同一声猝不及防的惊雷,狠狠劈在了北京城的上空。
“太上皇銮驾已离瓦剌,不日将抵京师!”
消息首先传入通政司,当值的官员看到塘报上那简短的、却重若千钧的一行字时,手一抖,险些将文书掉落在地。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连滚爬跑地将其送入司礼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兴安,这位景泰帝朱祁钰最倚重的心腹,在接到塘报的瞬间,那双平日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但他微微加快的呼吸和瞬间绷紧的指节,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没有立刻去见皇帝,而是先将自己关在值房内,对着那份塘报沉思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个消息,更需要时间盘算,如何将这枚突如其来的棋子,下到对皇帝、对他自己最有利的位置上。
然后,他整理衣冠,面色沉凝地前往乾清宫。
乾清宫内,朱祁钰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漕运的奏章。当兴安用那特有的、不带感情却又字字清晰的嗓音,将塘报内容缓缓读出时,朱祁钰握着朱笔的手,猛地一僵。
一滴饱满的朱砂,从笔尖滴落,在奏章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如同心头溅出的血。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眼睛深处,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早已预料的了然,有不愿面对的厌烦,有一丝隐秘的放松(毕竟人还活着,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触犯领地的、尖锐的警惕和冰冷的算计。
“终于……要回来了。”朱祁钰的声音平淡得可怕,他放下朱笔,目光扫过窗外阴沉的天色,“杨善和郭登,做得不错。”
“皇爷,”兴安上前一步,低声道,“此事关系重大,是否即刻召集群臣,商议迎驾……及安置事宜?”他刻意在“安置”二字上略作停顿。
朱祁钰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龙袍的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召集群臣?”朱祁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该商议商议了。朕倒要看看,有哪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给朕的‘皇兄’接风洗尘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寒意。
顷刻之间,急促的景阳钟声敲响,传遍了整个紫禁城,也惊动了北京城内的所有衙署。
平台之上,文武百官迅速汇聚。与往常不同,今日的平台,弥漫着一种极其诡异和紧张的气氛。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震惊、揣测和不安。交头接耳者甚众,声音虽低,却汇成一片嗡嗡的杂音。
当朱祁钰在御座上坐定,目光扫过下方群臣时,平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等待着他的旨意。
朱祁钰没有绕圈子,直接让兴安宣读了来自大同的塘报。
尽管不少人早已风闻,但消息被正式证实,依旧在朝堂上引起了巨大的骚动。老臣如胡濙,顿时老泪纵横,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哽咽:“苍天有眼!上皇得以南归,此乃国家之幸,臣民之福!老臣恳请陛下,以最高礼仪迎还上皇,告慰太庙,安天下之心!”
他这一带头,立刻有不少科道言官和勋贵旧臣纷纷出列附和,言辞恳切,力主应以隆重礼仪迎接太上皇,恢复其应有尊荣。
然而,另一派的声音也立刻响起。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文率先出列反驳,语气激昂:“胡部堂此言差矣!上皇北狩,乃国家之大不幸!如今得以归来,全赖陛下励精图治、于尚书力挽狂澜!岂可因一人之归,而废国家法度,乱朝廷纲常?况上皇……如今情况未明,若礼仪过盛,恐非上皇本意,亦非国家之福!”他隐晦地指向了那封“疯信”和杨善传回的最新“疯语”报告。
兵部尚书于谦眉头紧锁,他出列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非在礼仪虚文,而在稳妥安置。上皇久陷虏廷,身心俱疲,亟需静养。迎归之礼,当以庄重肃穆为宜,彰显天家气度即可,过度铺陈,徒耗国力,亦恐惊扰上皇圣体。至于安置之所,务必清静安全,便于将息,远离喧嚣,方是体恤之道。”
于谦的话,务实而持重,将焦点从争议巨大的“礼仪”问题,转移到了更实际的“安置”上,既避免了直接卷入“忠奸”之争,也表达了对太上皇处境的实际关心,同时隐含了“控制影响”的意图。
两派意见截然相反,立刻在平台上展开了激烈的交锋。主张隆重迎接的一方,打着“正统”、“仁孝”的旗号,占据道德高地;主张低调处理的一方,则强调“现实”、“稳定”,手握“疯癫”疑云作为武器。双方引经据典,争吵不休,平台之上唾沫横飞,乱成一团。
龙椅上,朱祁钰冷眼看着下方的争吵,心中已然明了。胡濙等人代表的是传统的士大夫观念和潜在的“英宗旧党”情绪;而王文、于谦等人,则更多地是从现实政治和新朝稳定的角度出发。
他需要利用后者的力量,来压制前者的呼声。
争吵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双方僵持不下。朱祁钰见火候已到,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众卿之意,朕已明了。”他目光扫过群臣,“上皇归来,朕心……亦甚慰之。”
他先定下基调,表示“欣慰”,堵住悠悠众口,随即话锋一转:“然,于爱卿所言极是。皇兄久历风霜,身心俱损,此刻最需静养,而非繁文缛节之扰。迎归之礼,着礼部依亲王仪制,务求庄重简朴,不得奢靡扰民!”
“亲王仪制”四个字,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胡濙等老臣头上!这无疑是公开降低了朱祁镇的待遇等级!
“陛下!……”胡濙还想争辩。
朱祁钰抬手制止了他,继续道:“至于安置之所……”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南宫之地,清静幽雅,最宜休养。即日起,着工部、内官监即刻修缮南宫,一应用度,皆按……按例供给。上皇居南宫静养,非朕诏命,任何人不得擅扰,以免惊扰圣安!”
南宫!
这两个字一出,平台上一片寂静!
谁不知道南宫虽在皇城之内,却位置偏僻,形同冷宫!将其修缮为太上皇居所,名为“静养”,实为“软禁”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朱祁钰这是要用一道温柔的枷锁,将他的兄长彻底隔绝在政治舞台之外!
于谦闻言,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躬身道:“陛下圣虑周详,臣……附议。”他明白,这或许是当前局面下,既能保全太上皇性命,又能维护朝局稳定的、最不坏的选择了。
王文等大臣立刻纷纷附和:“陛下圣明!”
胡濙等老臣面如死灰,却见大势已去,皇帝心意已决,又有于谦等重臣支持,只得颤巍巍地跪下,不再言语。
朝议就此定调:低规格迎驾,南宫软禁。
退朝后,朱祁钰回到乾清宫,立刻召兴安密议。
“南宫的修缮,你要亲自盯着。”朱祁钰语气冰冷,“围墙要加高,守卫要全部换成我们的人,里里外外,都要给朕盯死了!一应饮食用度,不得短缺,但也绝不可让任何不该进去的东西进去!尤其是……人!”
“奴婢明白。”兴安躬身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心领神会的厉色,“皇爷放心,南宫必将固若金汤,一只外来的苍蝇也飞不进去。”
“还有,”朱祁钰沉吟道,“皇后那边……她若问起,便说是朕体恤兄长,让其静养。看好她,不要让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是。”
与此同时,于谦回到兵部值房,心情沉重。他展开大同最新的军报,郭登的密奏除了汇报行程,还详细记录了太上皇一路上的种种“疯癫”言行,尤其是“何不食肉糜”和“发展旅游”之语。
于谦看着这些文字,眉头紧锁。这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那太上皇确已不堪大任,南宫静养或许是好事。若是假……那这位太上皇的心机,就太过深沉可怕了。
而紫禁城的另一角,坤宁宫(钱皇后居所)内,消息也终于传来。
钱皇后听到丈夫即将归来的消息,瞬间泪如雨下,跪倒在地,向着北方连连叩首:“苍天保佑!陛下……您终于要回来了!”
但当她从贴身宫女那里得知朝议的结果——“亲王仪制”迎驾,“南宫静养”时,她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化为无尽的惊恐和悲愤!
“南宫?!他们……他们要将陛下关起来?!”钱皇后浑身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不行!我要去见皇上!我要去求他!”
“娘娘!不可啊!”宫女死死拉住她,“如今朝局已定,您去求情,非但无用,只怕还会惹怒皇上,对太上皇更加不利啊!”
钱皇后瘫软在地,失声痛哭。她变卖家产、日夜祈祷,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北京城,因太上皇的归来,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向着那座即将迎来特殊主人的南宫,悄然收紧。
而此刻,尚在大同的林锋然,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他只是在郭登更加冰冷的“保护”下,等待着下一段通往最终囚笼的旅程。
(第11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