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阳光像熔化的铁水般倾泻在永达货运站,地面蒸腾的热浪扭曲了空气,远处的集装箱在波光粼粼的热雾中若隐若现。林夏蹲在装卸区角落,第三遍检查帆布手套的磨损情况。指关节处的补丁又绽开了线头,他从褪色的工具包摸出锈迹斑斑的顶针,就着膝盖将线头仔细缝好。帆布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掌心的老茧,那些层层叠叠的硬块里,嵌着这些年搬运过的钢筋、木材和石料的记忆。
小林,2号月台!工头老周的喊声穿透四十度的热浪。林夏把磨破边的毛巾在脖颈上绕了两圈,深吸一口气走向货柜车。车厢里蒸腾的热气裹挟着化肥刺鼻的氨味,他眯起眼睛辨认蛇皮袋上的重量标识——每袋足足一百五十斤。当手掌触到粗糙的麻绳提手时,右肩旧伤突然泛起隐痛,那是去年搬运钢材时被钢索勒出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如今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第一趟搬运最耗体力。林夏半蹲下身,双臂环住化肥袋底部,借着腿部发力猛地站起。三百斤的重量瞬间压上肩头,帆布摩擦着锁骨传来灼烧般的疼痛。他咬着后槽牙挪动脚步,汗水顺着安全帽边缘成串滴落,在滚烫的地面砸出小小的焦痕。走到仓库门口时,眼前突然炸开细密的金星,他死死撑住门框才没栽倒。咸涩的汗水流进眼睛,蛰得眼眶通红,他却不敢抬手擦拭,生怕肩上的货物滑落。
歇会儿吧!工友老陈递来半瓶冰镇矿泉水。林夏仰头灌下,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驱散不了骨子里的燥热。他望着月台尽头堆积如山的货物,喉结滚动着咽下咸涩的唾沫。远处电子屏显示温度39c,地表温度早已突破六十度,蒸腾的热浪中,装卸区的沥青路面隐约泛起油光,踩上去能感觉到鞋底微微发软。
十点十七分,建材车轰鸣着驶入站台。青色砖块堆得比车厢高出半米,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林夏套上厚帆布护腕,和工友们排成一列传递砖块。粗糙的砖面像砂纸般磨着掌心,没戴手套的指尖很快渗出细小血珠,混着汗水滴落在砖面上,瞬间蒸发成白色盐渍。当第七车砖全部卸完时,他的胳膊已经累得抬不起来,膝盖因长时间半蹲而剧烈发麻,每走一步都像有根钢针扎进半月板。
午休时间是一天中难得的喘息。林夏躲进仓库阴凉处,从褪色的布包里掏出铝制饭盒。母亲清晨煮的白粥早已凉透,腌萝卜片在油星子里泛着微光,旁边两个冷馒头硬得能当板砖。小林,你这也太素了。老陈递来半根火腿肠,尝尝我媳妇腌的咸菜,可比你这萝卜带劲。林夏笑着婉拒,就着保温杯里的冷开水啃下馒头。透过仓库门缝,他望见高架桥上的车流,西装革履的上班族隔着车窗擦汗,与装卸区挥汗如雨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像无数面小镜子,照得他睁不开眼。
下午的活更要命。家具厂送来的实木家具每件都足有上百斤。林夏和三个工友用宽布条兜住雕花大床,木制床脚深深硌进肩膀。右边低点!注意台阶!老周的喊声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模糊。转弯时,林夏突然踩到地上的油渍,脚底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用肩膀顶住倾斜的床板,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剧痛从膝盖炸开,但他咬着牙撑住,直到将家具安全运到指定位置。等放下货物,才发现膝盖处的工装裤已经渗出鲜血,在深灰色布料上晕开暗红的花。
收工后,林夏一瘸一拐地走向水龙头。铁锈色的冷水浇在渗血的伤口上,刺痛让他倒抽冷气。他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创可贴,发现工装裤膝盖处已经磨出大洞,露出结痂的旧伤。暮色渐浓,货运站的探照灯次第亮起,他数着今天的工钱——二百八十块,硬币被汗水浸得发烫。手指摩挲着硬币边缘,想起妹妹开学要买的辅导资料,父亲明天要去医院复查的挂号费,这些数字在掌心沉甸甸的。
回到家时,老式居民楼的楼道里飘着煤球炉的味道。母亲正在厨房熬药,药香混着劣质蚊香的气息。父亲半躺在藤椅上,腿上盖着磨破边的毯子,看到林夏回来,挣扎着要起身:又受伤了?让你别干这么拼命...林夏快步上前按住父亲,小伤,不碍事。妹妹林小雨从里屋探出头,手里挥舞着期中考试成绩单:哥!我数学考了全班第一!
林夏接过成绩单,鲜红的分数刺得眼睛发烫。他从工装口袋掏出油纸包,里面是特意买的冰糖:给你煮梨汤喝。厨房传来母亲的叹息:你自己都瘦成皮包骨了...林夏转身时瞥见墙上的日历,距离父亲的手术日期只剩三个月。存折压在枕头下,最新余额显示离手术费还差两万三。他走到阳台上,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霓虹灯在夜幕中闪烁,远处的摩天大楼像巨人般耸立,而自己的生活,却困在这巴掌大的出租屋里。
深夜,林夏躺在床上,膝盖的疼痛阵阵袭来。月光透过生锈的防盗网洒在墙上,映出他后背密密麻麻的膏药痕迹。那些膏药贴成的不规则图案,像是命运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明天凌晨四点要去码头搬海鲜,听说这次是冷冻货,得把压箱底的厚棉衣找出来。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同乡发来的消息:夏子,工地招小工,日结三百五,来不来?他盯着屏幕许久,最终按下锁屏键——货运站虽然辛苦,但好歹有社保,父亲的药不能断。
日子在重复中流逝。林夏的手掌结满厚厚的老茧,肩膀被磨得黝黑发亮,甚至长出了一层粗糙的硬皮。他见过凌晨四点的码头,腥咸的海风夹杂着碎冰,吹得脸生疼;也熬过通宵搬运救灾物资,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身体累得几乎失去知觉。有次搬运钢琴,他和工友们裹着绒布,在暴雨中走了三公里。当钢琴完好无损送到客户手中时,对方感动得当场塞来两百块小费,那张皱巴巴的钞票,他至今还夹在存折里,当作最珍贵的纪念。
然而,生活不会总是温柔以待。那天搬运大理石板材,林夏脚下打滑,锋利的边角瞬间划开小腿。鲜血浸透了工装裤,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暗红色溪流。老周开着三轮车送他去医院,急诊室的白炽灯下,医生足足缝了八针。医药费花了六百七,结账时林夏看着卡上余额,喉咙像被大理石堵住般发紧。躺在病床上,听着吊瓶里药水滴落的声音,他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养伤的半个月是最难熬的。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听着窗外货运站的轰鸣声,林夏数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父亲的药不能停,妹妹的学费要交,房东又来催租。就在他焦头烂额时,老陈带着工友们来了。破旧的铁皮饭盒里装着炖排骨,帆布包里塞满鸡蛋,老周拍着他的肩膀:安心养伤,你那份活我们顶着!货运站老板也送来果篮,承诺伤好后优先安排工作。这些温暖的举动,让他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伤愈返岗那天,林夏在更衣室发现自己的储物柜里多了副新的牛皮手套,附带一张字条:夏哥,这副耐磨!字迹歪歪扭扭,却让他眼眶发热。他攥着手套走进月台,晨光中,工友们忙碌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随着物流行业升级,货运站引进了叉车和起重机。林夏意识到,光靠体力迟早会被淘汰。他咬着牙报了夜校,白天扛包,晚上啃着《机械原理》,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公式,手机里存着上百个教学视频。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常常让他学到凌晨,但一想到家人,他又充满了动力。
考取叉车证那天,林夏在实操考场手心冒汗。当机械臂精准夹起货物时,考官点头的瞬间,他突然想起第一次搬化肥时眼前炸开的金星。新岗位的工资涨了四百块,更重要的是,他不用再顶着烈日扛大包了。但他依然保持着老习惯——每天提前半小时到岗,帮新来的工友调试设备;午休时给大家分享省力技巧;看到谁有困难,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在工友们眼中,他不仅是并肩作战的兄弟,更像是这个艰苦环境里的一盏明灯。
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一批精密仪器急需转运。林夏主动请缨,驾驶叉车在积水的月台穿梭。雨水拍打着挡风玻璃,视线模糊不清,他全神贯注操作着机械臂,将价值百万的设备安全卸下。客户当场竖起大拇指,老板也在例会上点名表扬,还提拔他做装卸组组长。任命书下来那天,林夏带着存折去银行,看着账户里的数字,终于给父亲预约了手术时间。
手术室外,林夏握着妹妹的手,帆布手套上的补丁已经换成崭新的皮革。当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时,妹妹哇地哭出声,他却望着走廊的窗户发呆——玻璃上的倒影里,那个曾经被三百斤化肥压弯脊梁的少年,如今挺直了腰板,肩膀上的重量,终于化作照亮前路的光。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感谢的话,而他的思绪,却飘回了那些在烈日下、暴雨中咬牙坚持的日子。
暮色中,林夏站在货运站新落成的智能仓储区,看着自动化设备有条不紊地运转。晚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工装,那是他最珍贵的勋章。远处传来卡车的鸣笛,他整了整帽子,朝着月台走去——还有新的重量,等待他稳稳扛起。那些曾经以为无法承受的重担,早已在岁月的磨砺中,变成了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力量。而他也明白,生活的重量或许永远不会减轻,但只要心中有牵挂,肩上有担当,就没有什么是扛不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