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同志,” 程度的声音平稳而富有穿透力,他目光平和地注视着易学习,仿佛在审视一件历经岁月打磨的器物,“你早年就担任过县委书记,主政一方,后来经历波折,又从最基层的科员岗位起步,凭借自身的努力和组织的培养,一步一步重新走到了如今吕州市纪委副书记的位置。”
他语速不快,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易学习耳中,“屈指算来,你在体制内工作快三十年了。这三十年的风风雨雨,基层的磨砺,机关的经验,纪检的锤炼……可以说,你是一位经验非常丰富的老同志了!这份履历,本身就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程度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他微微前倾身体,继续说道:“说句或许不太恰当的假设,如果没有当年金山县的那场意外事件,以你当时展现出的能力和势头,学习同志,你今日所能达到的高度和成就,恐怕……未必会在达康书记之下啊。”
这话如同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易学习内心最深处的遗憾与不甘。
他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住脸上闪过的复杂神情和那一丝尴尬。
他放下茶杯,摆了摆手,语气显得格外谦逊,甚至有些自嘲:“书记,您太过奖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很清楚。就我这个性格,太过较真,认死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尽干一些得罪人的事,说一些不讨喜的话。能在吕州担任这个纪委副书记,为党的事业继续尽一份力,组织上对我已经是格外关怀,我个人也非常满足,不敢再有其他奢望了。”
然而,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程度的话勾起了他无尽的遐思。如果没有金山那场改变命运的事故,凭借他“少年天才”的起点,趁着当年大力推行干部年轻化的春风,这二十多年的黄金发展期,他易学习怎么可能止步于一个副处级的市纪委副书记?
走到副部级,甚至冲击更高的位置,也绝非没有可能!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潜力,也记得自己曾是最高层视野中遴选关注的年轻干部苗子之一。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出了那么严重的安全事故,他最终只是被降职,却没有被彻底开除出干部队伍的原因之一。
当然,这里面也混杂着赵立春为保李达康而对他做出的某种承诺和安抚,以及李达康事后那份秘而不宣的感激之情。
而现在,转机似乎出现了。
沙瑞金空降汉东,在视察林城时,经由李达康的暗中推荐,他易学习这个名字,终于进入了这位新省委书记的视线。
随后在吕州的考察中,沙瑞金更是亲自点名由他陪同汇报工作。
为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易学习做了极其充分的准备。
在沙瑞金到来之前,他足足练习了三个晚上的言辞、语速、甚至表情管理。
那些看似脱口而出的惊人之语,诸如“我敢监督程度,那么谁来监督李达康?”以及直接质问省纪委书记田国富“敢不敢监督沙瑞金书记?”,无一不是他精心设计、反复推敲的“表演”。
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他是在精心打造和呈现一个“孤臣”、“直臣”的人设!
因为他早已深入研究过沙瑞金。
从沙瑞金空降汉东开始,他就通过各种渠道,搜集了沙瑞金过往的大量采访视频、讲话稿以及其主政地方的经历。
他仔细分析过这位新书记的神态、习惯性动作、说话的语气和节奏。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位看似温和的沙书记,骨子里非常强势,而且其首要任务必然是整顿积弊已深的汉东官场。
他判断,沙瑞金需要的,正是像他这样敢于直言、看似没有复杂派系背景、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孤臣”!
他赌对了。他那番精心准备的、看似鲁莽实则直击要害的言论,果然成功引起了沙瑞金的极大兴趣和赏识。
他成功地让自己从一个边缘化的老干部,一跃进入了省委书记的核心用人视野。
此刻,面对程度的审视和隐含深意的话语,易学习心中既有对过往命运的唏嘘,更有对即将可能到来的新机遇的隐秘期待。
他知道,程度今天找他谈话,绝不仅仅是回顾过去那么简单。
“学习同志,” 程度的声音陡然变得凝重,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易学习的内心,“面对组织,忠诚是第一位的要求!这是原则,也是底线!”
这既是最后一次郑重的警告,也带着一丝惜才的劝诫。在程度看来,易学习在纪检这条战线上确实能力突出,敢啃硬骨头,在青林和吕州都协助他查处了不少腐败分子,其个人操守目前看来也并未发现明显问题。
这样一位有经验的干部,若是走错了路,实在可惜。
“书记,我……” 易学习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想要辩解。
“你不用急着表态!” 程度抬手制止了他,语气冷峻,“历史问题,不是你想掩盖就能掩盖过去的。当你有一天真正走上高位,聚光灯打在你身上时,自然会有人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审视你的过去,任何瑕疵都无所遁形!”
他微微停顿,让这句话的份量充分沉淀,然后抛出了更具冲击力的事实,“我没有根据的话,不会乱说。在沙瑞金书记来吕州视察之前,你特意去了一趟京州。见了谁,说了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
程度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易学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从京州回来之后,你又干了些什么?我想,你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
“书记,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易学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内心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处级干部,何德何能,竟然值得程度如此关注,甚至连私下的行踪都被掌握得一清二楚?
“我很好奇,” 程度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而是缓缓地、一字一句地抛出了更核心的问题,仿佛在拆解一个精心设计的谜题,“学习同志,你是通过什么渠道,那么早就准确得知沙瑞金同志会空降我们汉东,担任省委书记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更强的压迫感,“省委接到上面的正式通知后不久,你就立刻启程,去了陈岩石陈老家里。”
“在陈老家里,” 程度的叙述如同亲见,“你主动提到了即将上任的沙瑞金书记,并且,你当时就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沙瑞金书记和陈老之间那层特殊的关系!” 他点破了易学习信息获取的关键来源。
“从陈老家出来之后,” 程度继续抽丝剥茧,“你没有停留,紧接着就去拜访了达康书记。我说的,应该没错吧?” 他完全掌握了易学习在京州的行程。
“回到吕州之后,” 程度的语气带着一丝讽刺,“你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三天假。而这三天,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什么呢?” 他目光如电,“你把沙瑞金书记过去在各种场合的讲话、采访视频全部找出来,反复观看、研究。再结合从陈老那里得到的信息,不断地模拟、练习面对沙书记时该说什么话,该用什么语气,甚至是什么样的表情!需要我把你当时练习的某些‘精彩’片段,复述一遍给你听吗?”
“程书记!” 易学习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猛地抬起头,带着一丝惊恐和愤怒,“您这样……这样监视自己的同志,恐怕……不太符合组织原则吧?!”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自以为隐秘的谋划,原来都在对方的视线之下无所遁形。
“监视?” 程度嗤笑一声,语气恢复了平静,却更显威严,“你去京州那天,我原本是找你商谈开发区工委书记的人选问题,这是正常工作。结果秘书说你不在,请假去了京州。我只是顺便了解了一下你的去向而已。”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信息的来源,“至于你在陈老家的谈话内容……恰巧,我在京州的那位朋友,与陈老相熟,偶然得知了你们交谈的一些情况。”
他看着易学习惊慌失措的样子,缓缓靠回沙发背,但目光依旧冰冷:“基于你去京州的特殊时机、拜访的特殊对象,以及回到吕州后一系列反常的、带有极强目的性的准备活动,学习同志,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程度的声音陡然下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你如此处心积虑,精心设计,到底想干什么?!”
“我.....易学习不得的擦着汗。
“学习同志,你最好告诉我当年金山之事,还有你与达康书记、赵立春等人达成了何成勾兑?让你心甘情愿为他顶罪?“程度冷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