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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孟广义带领着他这支成分复杂、人心各异的小队,彻底脱离了与大疤脸那伙人的既定路线,转身没入那条通往岐山腹地的、几乎被植被完全吞噬的古老山径时,他们才真正意义上地,踏入了一个与人类文明世界截然不同的领域。

这里的山,不再是远观时那诗画般的青黛色轮廓,而是变成了由无数遮天蔽日的巨木、盘根错节的藤蔓、以及湿滑陡峭的岩壁所构成的、一座巨大而压抑的绿色迷宫。阳光,被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最终只有寥寥几缕斑驳的光斑,能够侥幸地穿透下来,投射在厚厚的、散发着腐殖质气息的落叶层上,显得诡异而又神秘。

空气,不再是山外那般清新。这里,充斥着一种浓郁的、由潮湿的泥土、腐烂的草木以及不知名野花的奇异芬芳混合而成的、原始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味道。但在这味道之下,又潜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野兽的腥膻,以及一种亘古不变的、令人脊背发凉的阴冷。

走了不到两个小时,梁胖子这个在城市里养尊处优的胖大身躯,就已经彻底吃不消了。他身上的名牌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带刺的灌木划出了无数道口子,整个人气喘如牛,一张肥脸涨得如同猪肝,嘴里不停地抱怨着:“我的天爷……这……这是人走的路吗?这蚊子……这蚊子都快把我抬走了!孟先生,咱们……咱们到底还有多远才能到那个……那个什么牛头岭啊?”

与他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石头。他那魁梧得如同棕熊般的身躯,在这原始森林里,却显得如鱼得水。他手持一把军用开山刀,每一次挥动,都精准而有力,将挡路的藤蔓与荆棘,干净利落地斩断。他的脚步,踩在松软的地面上,却几乎听不到声音,整个人与这片山林,仿佛已经融为了一体,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野性与警惕。

而陈晴,则再次展现出了她那令人惊异的专业素养和体能。她背着那个沉重的专业背包,行走于崎岖的山路之上,呼吸均匀,步伐稳定,丝毫不见疲态。她的目光,始终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地貌,时不时地,还会停下来,从岩壁上,取下一小块岩石样本,放进样品袋里,那副专注而严谨的样子,让人毫不怀疑,她就是一个正在进行野外科学考察的地质学家。

林岳走在队伍中间,他的身体素质比梁胖子好上不少,但长时间的跋涉,也让他感到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他看着前面陈晴那看似纤细、却又充满了力量的背影,心中不禁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这个女人,就如同一个精密的、没有任何感情的仪器,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他们这支队伍,并非铁板一块,而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强行捏合在一起的临时组合。

当太阳,终于开始偏西,山林间的光线,迅速地暗淡下来,一种更加浓郁的阴冷与潮气,开始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时,孟广义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们此刻,正位于一条狭长的山谷底部,两边是高耸的、几乎呈九十度角的陡峭岩壁,而在他们面前,则是一面相对平缓、且向内凹陷的巨大石壁,如同一个天然的庇护所,可以抵御山风和可能的落石。

“今天,就在这里扎营。”孟广义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命令一下,团队立刻展现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行动模式。

石头,几乎没有任何言语,便立刻进入了专业的野外宿营准备状态。他先是绕着那片岩壁下的空地,仔细地巡视了一圈,用刀柄,敲击着地面和石缝,检查是否有蛇虫藏匿。确认安全后,他便挥动开山刀,如同秋风扫落叶般,迅速地将地面上的杂草和碎石清理干净,平整出一片足有十几平方米的宿营地。

紧接着,他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些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特种尼龙绳,以及几个小巧的黄铜铃铛。他沿着营地外围,在齐膝高的地方,巧妙地利用树干和岩石,布下了一圈绊索。任何大型活物,只要在夜间试图靠近营地,都会触碰到这些几乎隐形的绳索,从而引发那几个铃铛,发出清脆而又急促的警报声。这简单却又致命的警戒陷阱,充满了军人般的实用主义和血腥气。

做完这一切,他开始生火。但他并没有像普通人那样,直接堆起一堆柴火。而是在地上,挖了一个约半米深的坑,在坑底侧面,又挖了一条通向地面的斜向通风道。他将干柴,放进深坑中点燃,火焰在坑内燃烧,而烟,则会顺着通风道,贴着地面散逸出去。这是一种在军队中被称为“达科他无烟火灶”的方法,它所产生的火光和浓烟,都极其微弱,在几十米外,就很难被发现,是野外隐蔽行动的最佳选择。

另一边,梁胖子已经累得瘫倒在地,一边哼哼唧唧地揉着自己酸痛的大腿,一边从背包里掏出花露水,对着自己裸露的皮肤一通狂喷,嘴里还在不停地抱怨着这该死的山里潮气。

而陈晴,则像一个独立的、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单元。她并没有靠近石头清理出的营地中心,而是在营地的另一侧,选择了一块相对干燥平整的地面,从背包里,拿出了一顶无论是材质还是设计,都充满了超前科技感的单人帐篷。她熟练地撑开合金支架,拉起防水外帐,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一个造型流畅、密封性极佳的“避难所”,便搭建完成了。

随后,她并没有休息,而是又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手持式的、带着液晶屏幕的仪器,开始在营地周围,缓缓走动。她一边走,一边记录着仪器上跳动的数据。

梁胖子看着她那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洋玩意儿”,终于忍不住了,他凑到正在闭目养神的孟广义身边,压低了声音,嘀咕道:“孟先生,您瞧瞧……这娘们儿……哦不,这位陈小姐,跟咱们,真他妈不是一路人啊。咱们这是来玩命的,她倒好,跟来这儿做什么科学考察似的,一点江湖气都没有。咱们又是躲警察,又是防南派,她倒是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金先生派这么个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孟广义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淡淡地说道:“她不担心,是因为她知道,她的安全,有金先生做保障。我们,只是她完成任务的工具之一。先看看再说吧,金先生不是傻子,派她来,自然有他的道理。一个纯粹的技术人员,有的时候反而比一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江湖人,更可靠。”

这番话让梁胖子悻悻地闭上了嘴。

夜幕,终于彻底降临。

深山里的夜晚,远比城市要黑暗、也更加漫长。当最后一丝光亮,被西边的山脊吞噬后,整个世界,便陷入了一种纯粹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只有石头挖的那个火坑里,透出了一点点橘红色的、温暖的光芒,勉强照亮了围坐在火堆旁的几张脸。

远处不知名的野兽,开始发出悠长而凄厉的嚎叫,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大家默默地啃着干硬的压缩饼干和咸得发苦的肉干,没有人说话,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陈晴拿着她的行军水壶,走到了营地旁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溪边。她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号注射器的、带有复杂滤芯的净水设备。她将设备的一端,插入溪水中,然后有条不紊地,推动活塞,将过滤后的清水,一点点地,压进了她的水壶里。整个过程,充满了科学的严谨和一丝不苟的程序感。

而另一边,林岳也拿起了自己的水壶,准备去装水。他用的,是孟广义在路上教他的、北派流传下来的野外取水法子。

他走到溪水的上游,先是仔细地观察着水的颜色,清澈见底,没有异色。然后,他俯下身,用手掬起一捧水,闻了闻,只有山泉的甘甜,没有丝毫的腥臭或异味。最后,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细细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银针,探入了水中。

这是最古老的验毒方式,虽然无法检测出所有的化学毒素,但对于一些常见的、比如砒霜之类的矿物剧毒,还是有一定效果的。

银针,没有变色。

林岳这才放心地,将水壶灌满。他回到火堆旁,把水壶架在火上,准备烧开了再喝。这是千百年来,老祖宗传下来的、最朴素也最有效的杀菌方法。

然而,就在他做完这一切,准备坐下的时候,刚刚过滤完水的陈晴,走了过来。她看着林岳架在火上的水壶,那双如同精密仪器般冷静的眸子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明确的情绪——不认同。

“林先生,”她的声音,和这山里的夜风一样,清冷而直接,“你这种方法,并不科学。”

林岳愣了一下,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陈晴继续用那种不带任何个人感情的、纯粹是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首先,你的银针,只能检测出极少数的硫化物毒素,对于水体中可能存在的、由矿物污染造成的重金属离子,以及动物尸体腐烂所产生的生物毒素,是完全无效的。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仅仅是将水烧开,也只能杀死绝大部分的细菌和病毒,但对于某些耐高温的微生物,比如破伤风杆菌的芽孢,是无法彻底杀灭的。直接饮用这种未经过精密过滤的水,尤其是在这种原始复杂的生态环境里,存在着极大的健康风险。”

她的话,如同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理性和逻辑。

然而,这番话,听在林岳的耳朵里,却显得无比的刺耳。

这不仅仅是对他个人行为的否定,更是对他所信奉的、师父和孟先生所传承的“经验”的直接挑战。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夹杂着书生意气的傲慢与固执,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皱起了眉头,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服气,反驳道:“陈小姐,或许你的仪器很先进,但你说的这些,未免也有些危言耸听了。这是我们老祖宗几千年来,传下来的法子。我们北派的伙计,在深山老林里,风餐露宿,喝了几十上百年的这种水,也没见哪个就因为喝口水,出了什么大事。有的时候,经验,远比你那些冷冰冰的仪器,更可靠!”

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如此直接的、面对面的观念碰撞。

虽然起因,只是一件“如何喝水”的小事。但那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来的、那种微妙的、充满了对立感的紧张气氛,却让旁边的梁胖子和石头,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梁胖子的脸上,露出了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而石头,则只是不屑地,往火坑里添了一根柴。在他看来这两个人的争论,都跟娘们吵架一样婆婆妈妈。渴了,就喝,没那么多讲究。

孟广义依旧靠在岩壁上,他睁开了一只眼,如同一个洞悉一切的猎手,默默地观察着眼前这充满了戏剧性的一幕,却没有说一句话。

陈晴看着林岳那副带着几分愠怒和挑衅的表情,并没有生气,她的脸上,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她只是平静地,将自己手中的净水器,收回了背包。

“我只是基于科学事实,提出风险建议。”她淡淡地说道,“是否采纳,是你的自由。”

说完,她便转身,走回自己的帐篷边,不再理会任何人。

林岳看着她的背影,感觉自己就像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心里,反而更加憋闷了。

他知道,她说得或许有道理。但他,就是无法接受。无法接受这种,将传承了千百年的经验,贬得一文不值的、纯粹的科学论调。

篝火,依旧在燃烧。

但这深山里的第一夜,那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某种不信任与分裂的种子,已经悄然在这件关于“喝水”的小事中,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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